不得不说牢里靠着石墙打着瞌睡的梅东冥被结结实实地吓了一大跳。

    飞流叔心智不全难免任性,但能任性到不惊动任何人擅闯天牢摸到他的牢房外。也只有这位天下武功第一人凭着鬼神莫测的轻功才做得到了。

    “这儿是闲人勿进的天牢,飞流叔不该来。”

    “暖暖,睡不着”

    五个字,道尽了一夜辗转难眠的委屈。先前想好的质问啊,教训啊全都被飞流抛诸脑后,他现下就想着进到牢房里去靠着他的暖暖好好睡上一觉。

    “不行,飞流叔。”

    跳下石床疾步赶到牢门边直接握住飞流拿起牢门上的锁链作势要拽的手,梅东冥直视飞流的眼神让飞流觉得有些陌生又有些心慌。

    “暖暖”

    “天牢之内关着的暖暖是人犯,飞流叔不也觉得暖暖错了么,错了就该被关在里面。”

    “有错,关着。我没错,我进去。”

    “暖暖说了飞流的苏哥哥的坏话,飞流叔若是打开门进来,便是承认暖暖说的都是对的。”他的飞流叔有一颗稚子之心,是非对错于他再分明不过,没有模糊不清没有模棱两可。梅长苏于飞流叔而言重要性不言而喻,以此拿捏飞流叔的效果,自然也是没的说。“飞流叔可要想清楚了。”

    “苏哥哥,是好人”

    “他于飞流叔是好人,于暖暖却未必。暖暖不觉得自己有错,飞流叔也不觉得自己有错。就然暖暖待在牢里,飞流叔,回去吧。”

    暖暖个坏孩子,把他都绕晕了。

    “不行,不回去。”

    “去留随你。只一点,你若打定主意要进来,今后就不能再与我争辩梅长苏的是与非。你若决定走,你的苏哥哥便还是你心目中的好人苏哥哥。”

    苏哥哥,暖暖;好人,坏人

    在飞流看来他手中单薄到轻而易举就能扯断的锁链他却怎么也下不了力去拉,刚才还握着他的手阻止他扯断铁锁的暖暖则施施然坐回石床上似笑非笑地注视着他,等着他做个决断。

    “暖暖坏苏哥哥,是好人”

    这一声发泄似的高喊难以避免的惊动了巡逻守夜的差役,然而丢下铁链恨恨施展轻功离开的飞流又岂是差役们能抓得住首尾的。

    等他们举着火把跑过来的时候,能见到的只是牢内石床上靠着墙抬着头隔窗仰望漫天星斗,眼角隐隐可见泪痕却面带笑容的梅东冥。

    “刚才有人来过”

    “没啊。有人来过差爷们还能没看见”

    也对,他们十几号人难道还能连牢里跑进个大活人都没发现差役们面面相觑,虽对牢中有人闯入却什么都没做就跑了这中可能半信半疑,可刚才那个喊声,总不是所有人都听错了吧。

    “没人来那谁在大喊大叫”

    “是在下,牢里待得闷得慌了,喊了几句惊动了差爷们。恕罪恕罪。”

    “大半夜的喊什么喊,不许再喊了。赶紧睡觉”

    “是是是,在下这就睡。”

    差役们纳闷地做鸟兽散,幽深漆黑的天牢重又恢复了千篇一律的平静。谁又知道梅东冥一夜未眠,就这样靠着冰冷的石墙,反复品味着飞流叔离去前的最后那句话。

    飞流叔,暖暖从来都不是好人,但你的苏哥哥,一样算不上好人你知不知道

    天牢发生的一切都悄无声息地随着其后整夜的平静而消散,在暗无天日的牢里待久了,时间也会变得模糊难辨。

    似乎是过去了两天,还是三天除却一日三次来送饭的差役外,其他人踏足此处与他讲话还是头一次。

    来者不善善者不来,无须问明来意,想也知道来的必是萧景琰的说客。

    牢房外被差役插上的火把照亮了不少,连牢房内都因此亮堂了大半。在黑夜中算不清度过了多久的梅东冥半眯着眼注视着走廊尽头便装方步走来了个身形稍显佝偻看似有了些年纪的人。

    “大人。”

    “把牢门打开。”

    “这”差役犹豫了下未曾马上领命,凑近到来人耳边躬身轻道,“大人,牢中人犯并未戴枷上锁,传闻此人武功高强,您孤身进去属下生怕,生怕”

    “又不是杀人如麻的江洋大盗,本官都不怕,你怕什么,只管开门就是。”

    “是。”

    牢门吱呀一声打开,老人负手从容走入牢中,坐在差役赶忙搬进来放好的小凳上,借着火把的余光,初初看清从石床上站起身形容有些凌乱的年轻人。

    “本官乃是刑部尚书蔡荃。你就是梅东冥”

    当朝二品,梁帝倚为栋梁的刑部尚书蔡荃其人寒门出身,公正廉明忠耿不阿,自谓平生不做亏心事,从来不惧鬼敲门。

    光明磊落到有人咬牙切齿恨之入骨,有人心悦诚服敬佩之至的铁面尚书便衣来到天牢端端正正坐到他一区区江湖草芥的牢里,摸不着头绪的梅东冥即使辨不清他的来意,也立时正了衣冠俯身向其恭敬地施礼蔡尚书值得一拜。

    “草民梅东冥,拜见蔡尚书。”

    “不必多礼,坐吧。”观梅东冥样貌俊秀气质平和,眼神澄澈坦荡,举手投足间自有大家风范气韵天成全,不似“传闻”中的嚣张跋扈粗鄙不文,可见“传闻”以讹传讹多半不可轻信,“眼下并非过堂审问,你不必过于紧张。本官听说过你对兴国侯都不怎么恭敬,对本官如此多礼本官受宠若惊哪。”

    何止不恭敬兴国侯,连你们大梁陛下都没能感化得了他,不然今时今日就不会有尚书大人私访天牢的戏码了。

    “蔡尚书俯仰无愧天地,乃天下为官者之楷模受百姓景仰,当受草民此拜。”

    不提旧事不论地位,只以民声口碑论英雄。梅东冥不至于傻到天牢里关几天就脑袋发胀朝着朝廷命官说他们皇帝的坏话。

    “无须吹捧本官,年纪大了,什么话都听过,民间推崇本官的不少,咒骂本官的更多,本官不在意虚名但求问心无愧而已。”蔡荃岁数上去了意气之争也就少了,好话坏话听多了已没多大意义,他来,一则也算见见故人之子,二则,身为人臣,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为君分忧理所应当。

    “本官一向直来直去,几句话说完便走。其一,你身为江左盟宗主,江左盟下之人勾结乱党、私贩盐铁等诸多罪状,牵涉甚广案件非小,你需草拟供状分说清楚。其二,你乃梅长苏之子,也是赤焰林氏后人,江左盟一案了结之后陛下对你另有旨意,你当早做打算。”

    老尚书此言出人意表,非但天牢内的梅东冥摸不透他的用意,牢外的差役听了一耳朵的都跟着吃惊不小。老尚书一辈子忠心耿耿侍奉陛下,公然揣测君心妄下论断之举与他素日信奉的忠君报国大相径庭。

    差役中不乏有人暗地泛起嘀咕,下定决心对牢里的梅东冥还需额外关照几分,说不准哪天翻身了就是人上人。

    “蔡尚书也与先父有交情”能令铁面无私的刑部尚书在公堂问案前先来牢中一行的人天下间也数不出一只手的数来。出于圣意恐怕蔡老尚书说不出那番话来。唯一的解释只可能是蔡尚书念及旧日交情好意相劝。

    “这会儿不直呼其名了”

    “若不如此,江左盟的命运,草民的命运一早就有了定论,何劳尚书此行”

    他在宣室殿一番狂悖不孝的犯上之言蔡荃想来已有所耳闻,他出于激愤话说得过了火是事实,因此惹恼了大梁陛下也是事实,然而倘若逆来顺受供认不讳任人摆布,眼下问罪江左盟的诏书都快到汾江边了。

    “你是个难得的聪明人,可惜心不在朝堂。本官与你父亲有过数面之缘不算交情多深,曾经觉得誉满京城的苏先生亦不过拨弄风云玩弄权术的谋事之流,深谈浅交过后才知起胸怀天下心高志远,可惜最后留在了那片冰天雪地里。”

    “强按牛头不喝水,你既不是心甘情愿留在金陵,又注定掩不去江湖出身在金陵氏族中的格格不入,与其留下来吃苦不如放你回归江湖。”

    赤焰林氏的赫赫声名在经历了三十多年的无情岁月后还有多少人能记得浴血沙场保家卫国的林氏早已成了过去,陛下执着于林氏大梁军魂的威名,不肯辜负苏先生昔日搏命襄助的情义,一门心思地想替林氏延续血脉,只怕未曾真正在意过梅东冥的想法。

    想他当年寒门学子出身,周遭同僚多为士族子弟,以他忠耿不知变通的臭脾气加上家境贫寒难以应酬同跻,若不是蒙陛下知遇之恩,一个刑部掌事就走到头了。

    按理他不该来天牢见梅东冥,尤其明知陛下欲留梅东冥在金陵亦非仅仅念及旧情,他出于人臣的本份哪怕不出言劝说也该保持缄默。许是真的年纪大了,时不时的总容易想起过去,自打陛下下令追查“宫夕未”其人未果进而发展到梅长苏竟留有血脉在世,他这年近花甲的老头子眼前便经常浮现出那位如苍松般遒劲坚忍不拔的江左梅郎清癯的身影。

    他的儿子该是什么模样

    这个念头催促他今日之举,一见之下涌上心头的却是难以言喻的失望。是的,失望。

    在同梅东冥的照面之下,他看不到将门虎子的锋芒毕现头角峥嵘,宛如城中流淌着的秦淮河水一样的内敛含蓄,有如魏晋时琅琊王氏陈郡谢氏为世人所称道的清风朗月名士风仪,明明是把出过鞘的利器,抹去血光后透出的却非刺骨骇目的杀意,俨然是悲天悯人的不争和慈心。

    琅琊阁的那位何以培养出当世名器偏又任其蒙尘他老头子不得而知,然而陛下想驭使此人如臂使指恐难遂心愿没有战意的人如何成就得了大梁军魂

    浸淫名利场多年,他蔡荃固然铁面无私秉公断案,法理之外的人情世故还不至于一窍不通。年轻时的意气多亏了遇到明主才幸免折戟沉沙的下场,有些事慢慢想清楚后对有些人的感激一朝得以有机会报答,他老头子愿意欣然一试。

    他所思所虑自然不会全然照搬说给梅东冥听。从他眼底的澄澈看得出这孩子心无野望恬淡平和与世无争惯了,何苦硬生生拉他来趟大梁官场这趟浑水。

    “草民也想说一句我命由我不由天。然天不从人愿,红口白牙的空话人人能说,要舍下身后无辜的弟兄们不管草民如何做得到。蔡尚书既与草民先父有旧,望看在先父的面上秉公断案,既别放过罪大恶极者,也莫要牵连无辜受累者。”

    “江左盟绝非白璧无瑕,这点你心里可有数”

    “参天巨树难免蠹虫侵袭,江左十四州偌大的地盘,总有人惦记饭碗外头的肥头。”江左盟若是铁板一块,任朝廷大军压境也别妄想他会低头。梅东冥再自负傲骨不肯示弱,遇到无法回避的短板蝶翼般的长睫扇了又扇,掩去了眼底晦暗难辨的怒意。

    “朝廷因此问罪江左盟,草民身为宗主责无旁贷。”

    “哪怕因此流徙千里甚至丢了性命。”

    “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前人打井后人饮水,一饮一啄莫非前定。不敢说早预见有此一劫,至少草民受江左盟多年供奉照拂,绝不敢忘恩负义在这个时候置身事外撇清干系。”

    何况梁皇萧景琰对他势在必得,即便撇清了是否能如愿脱身都是未知之数,平白惹得世人非议被人戳脊梁骨。他趁早歇了这侥幸的心思,好好琢磨萧景琰的手段才是正经。

    蔡老尚书赞同地颔首,命人将备好的刀笔竹简送进牢中摆在石桌上。再回过头看向梅东冥时,眼中已不乏欣赏认同之色。

    “你虽不似你父雄才伟略志向高远,好在天性良善耿介忠贞,兼得知恩图报果敢担当,终不愧为赤焰林氏的大好男儿。无论后事如何决断,陛下如何处置你,本官不虚此行了却了一桩心事。陛下钦旨到来前,你且在牢中细细思量写一份供状呈上。待本官先行看过再说。”

    此案若真能由蔡荃一手审结定罪,他自大梁朝廷脱身的心愿倒有一线希望了。梅东冥忽而有些明了蔡荃适才特意前来的用意,感佩之下一揖及地。

    “老尚书拳拳爱护的恩情草民铭记于心,倘若侥幸不死,日后定设法报答。”

    老尚书撑着身下凳子站起,重又恢复到往日里不苟言笑铁面无私的刑部尚书模样,略摆摆手示意他无须多虑,之后便无甚赘言负手出了大牢离去。

    说什么脱身、不死之类的话,现在都还太早。一切等他看过卷宗,人犯过过堂之后再下定论不迟。

    具供状人梅东冥,年二十,江左廊州人氏。供梅氏乃任江左帮派之首,江左盟草莽出身蒙受君恩假江左十四州民生为赖,经营粮米镖运商贾事,兄弟相携友人互助,平顺安乐温饱无虞。

    奈何盟下弟子不肖,勾结叛王暗通消息,私蓄兵奴藏匿军械,劫掠云氏妄窃药粱,偷贩盐铁谋财害命,图谋不轨意欲谋反,罪证凿凿不容抵赖。

    供人既为盟主识人不明辨事不清,未能约束帮众恪守国法,未能识破诡计惩治凶顽,上负君恩下愧帮众,卑弱无能羞存于世,稽首宪部,惟求速刑。

    “写了半天他就写出了这个他是嫌弃自己死不掉还是不够快难不成他不知道光凭这份供状就能要了他半条命”

    蔡荃自司职刑部到坐镇大堂的几十载里,见过不怕死的,却没见过上赶着找死的。手上的竹简交出去不判他个千里流徙也难逃劳役的罪名,兴国侯拿获的人犯中首恶何欢江勇八成逃不掉死罪,江左盟中扛鼎的实权人物莫临渊却意外暴毙。

    此案但凡需对朝廷有所交代,梅东冥都难撇清干系。莫临渊一死,江左盟以梅东冥为首,哪怕陛下有意轻纵,凭着他的供状都说不出口。

章节目录

[琅琊榜同人]再续琅琊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棋子小说网只为原作者薇安小猪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薇安小猪并收藏[琅琊榜同人]再续琅琊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