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好奇的目光在两三个兽首御林头盔上流连片刻便即索然无味地转回他的暖暖身上。而梅东冥自始至终目不斜视眼观鼻鼻观心,垂着手不徐不疾地走过,对周遭的人或物皆视若无睹。

    两人并肩而行走过外殿进了宣室殿,御座之上是久违的梁皇陛下,其下左首笼袖而立凝视二人的正是先一步入宫面君的兴国侯言豫津。

    “草民梅东冥拜见陛下。”

    他身边的飞流不谙礼数未曾下跪面君,幸而萧氏君臣知他心智懵懂一如孩童从来不会与他计较,由着他不声不吭站在梅东冥身后。

    “起来吧,朕与你快半年没见了,你能来金陵朕很高兴。”

    “陛下对江左盟势在必得,草民左不过一蝼蚁小民,既无回天之力,只得听天由命而已。”

    “你是小殊的儿子,林氏的后人,朕无意为难你更视你若亲子,你又何必妄自菲薄与江湖草莽混为一谈。”

    “常听闻陛下爱民如子,寻常黎民是陛下的子民,江湖草莽亦是陛下的子民。陛下视草民如亲子有别于江湖草莽之流,草民斗胆揣测,这大梁天下万千黎民便只能被陛下视为义子了。”梅东冥看似低眉顺眼神色倦倦,语调平淡波澜不惊,说出来的话却挑衅意味十足,连“陛下”这一尊称到了他口中都成了轻描淡写的名号而已,光凭这份胆识便远胜常人,“平国侯再亲也比不上大殿下,草民懂了,如此看来,草民须得多谢陛下青眼。”

    懂了,你懂什么了

    直犯龙颜的话到了他嘴里怎么听怎么古怪。萧景琰突然有种把梅东冥先押到天牢关上十天半月的冲动。

    与梅东冥争辩是极为愉悦的事,假如他刁难针对的不是自己的话。

    曾经直面梅东冥被他冷嘲暗讽过的言侯爷强自命令自己千万忍住不能笑出声。陛下急着收服梅东冥一时半会儿还需待他客客气气的,看了陛下笑话的自己无法赶紧哪儿凉快哪儿躲着去,至少不能笑出声让陛下连带着他一道惦记上。

    他一点儿也不想到时候算总账被捎带着一块儿倒霉。

    “放肆,平国侯乃大梁一品军侯,岂是寻常百姓可与之相提并论的。”

    “萧侯爷得陛下宠信爱重收为,屡立战功得封军侯,天下百姓人尽皆知。不巧草民比寻常百姓知道得更多一些。陛下,萧侯爷身份再贵重,终究改变不了其掖幽庭出身的事实,草民即便是梅长苏的儿子,生于江湖长于江湖,早就烙上了江湖人的烙印,谁都抹不去。”

    听他提及萧庭生的身份,萧景琰不由看了眼下首的言豫津,见他未似察觉异状心下初定,斥责梅东冥的同时摒退了言豫津和宣室殿中的侍卫内官,身边只留了个颜直。

    梅东冥言语间隐晦地提及庭生的身世,别人不明白还当他说的是他受封平国侯的事,萧景琰却明白身为琅琊阁的大弟子,天下间只有他不想知道的,没有他不能知道的。庭生身负萧氏皇家血脉,在琅琊阁来说或许早就不是秘密了。

    “梅东冥,你究竟想说什么若你以为可以拿庭生的身世之谜来要挟朕赦免江左盟,可就大错特错了。”

    “草民不敢要挟陛下,只要陛下希望,有些秘密永远都只会是秘密。”梅东冥见萧景琰脸色一变就知道琅琊阁珍藏的“典籍”诚不欺我,关键的时候还是师尊指望得上,“草民曾听闻,所谓陛下,丹陛之上俯仰天下之人也,治下万千黎民无不仰赖陛下的英明神武。”

    “放眼大梁,金陵城里的贵人们是陛下的子民,江左盟中靠着跑江湖讨生活的弟兄们也是陛下的子民。盟中有何欢等罪人勾结叛党私贩盐铁罪证确凿,也有莫临渊私心纵容欺上瞒下不容抵赖,可余下的数万子弟何其无辜。”

    “草民对言侯爷说过,何欢、江勇之流必须死,莫临渊业已伏诛死不足惜,草民一介江湖草莽一样可以认罪伏法。但求陛下念在旧日恩情,念在江左盟中普通子弟亦是丹陛之下的无辜黎民,从轻发落,不要毁了江左盟。”

    很好,说了正题上了。

    玩小手段小心计梅东冥是个中翘楚,真正触及家国天下的大事不过一黄口小儿耳,他倒要听听这小子拿什么理由来说服自己。

    “有功需赏,有过当罚。朕不会杀你,但江左盟,不能留。”

    “陛下,江左盟扎根江左十四州百余载,根基深厚。三十几年前梅长苏为其复仇雪冤的大业设计接手江左盟,把个摇摇欲坠的江湖帮派经营成了江湖第一大帮派,盟中子弟多为十四州土生土长的百姓。”

    “是,如今在陛下眼中江左盟一手把控江左十四州,令朝廷政令屡屡受阻难行,甚至有百姓只知江左盟而不知有大梁朝廷。府衙官员形同虚设,江湖帮派的舵主堂主反倒成了一方百姓眼中的倚仗,致使皇威皇权受损。每每思及此,陛下想必都如鲠在噎食不下咽吧。”

    “现在想想,梅长苏生前只来得及替陛下扫清外侮,却忘了他自己一手壮大的江左盟脱离了他的控制之后尾大不掉独霸江左,反而成了陛下的心腹大患。枉他聪明一世,也难得糊涂了一时。”

    “住口你对自己的父亲都直呼其名,忤逆不孝”

    “他何尝想生下草民,又几曾承担过父亲的责任草民走到今天这步田地,大半倒是拜他所赐。对他,草民生不出半点孺慕之情。”

    “放肆”

    “苏哥哥,没错”

    萧景琰一力维护梅长苏自在他意料之中,他身后默不作声的飞流叔也责备他梅东冥的心被无形中伸过来的手狠狠揪了一下,生疼生疼。

    “也罢,他是陛下的挚友兄弟,是飞流叔的苏哥哥,容不得草民说他的不是。好,那便不说他,还是说说江左盟。”

    “陛下可曾想过,一纸诏书,江左盟不复存在,江左十四州原本被江左盟牢牢攥在手心里的江湖势力一朝失去掌控分崩离析,会有多少虎视眈眈的人出手争抢分割十四州这块喷香的大饼。陛下以为靠着您手中的官兵能掌控得住明面上的局势,就真能喂饱十几万没了活计没了活路眼看被卷入江湖纷争的帮众和他们的亲眷”

    “届时,十四州表面上回归朝廷管束,暗地里械斗火拼不止。十四州局势动乱民心浮动,陛下眼中拔除了眼中钉肉中刺的太平天下能维系多久陛下手中的雄兵矛头所向不再是大渝北燕之流,而是同为大梁子民的江左百姓,届时陛下做何想”

    “陛下只能是圣明的,谁又来承担误国误民的罪责”

    “梅东冥你不要以为危言耸听就能使朕改变主意”

    “草民不敢做如是想,不论谁来承担罪责,草民相信那个时候草民定已看不到了。”

    诛心之语裸的诛心之语他怎么敢,怎么敢肆意妄言朝局揣度君心危言耸听

    如果有一面铜镜摆在萧景琰,他恐怕会心惊于自己怒火中烧之下不复宽厚长者的慈爱,帝王眯起的鹰眸满含怒气,赫赫君威重压之下换做寻常臣子只怕已吓得瑟瑟发抖无法动弹了。

    但是,阶下垂手交握纹丝未动,连眼皮多颤上一颤都欠奉的人是梅东冥,古井无波恍若对天子震怒浑然不觉的南楚少师梅东冥。

    “出言不逊冒犯君威乃是死罪,你就不怕朕治你的罪。”

    怕怕就不来了。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最糟糕不过江左盟覆灭,他梅东冥获罪。内有林氏遗孤的名头护身,外有南楚神殿保驾护航,除了吃点苦头受点罪萧景琰恐怕还真不能杀了他。

    满腹不吐不快的话,何妨一诉。经此一事,瞎子聋子都该清楚地认识到他梅东冥并非乖顺听话,任人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无知小辈,不听话的棋子还敢不敢留、要不要用,萧景琰岂止要在肚子里打上几个转转那么简单。

    “雷霆雨露俱是君恩,请陛下降罪,草民甘愿领受。”

    该说不该说的都说完了,梅东冥似乎又恢复成原先谦逊恭谨温和儒雅的江左盟宗主,然而包括萧景琰在内已无人敢小瞧他的胆量和见识。

    从梅东冥狂风骤雨般的告诉中回过神来的大梁陛下迟来地觉察到了自己的失态。从他坐上武英殿这个宝座至今,越来越少有什么人什么事足以令他动容失措,也越来越少有机会流露出真性情。

    该赞一句梅东冥不愧是梅长苏的儿子么,执拗起来同他一般无二的气死人不偿命。

    “你,你这是在逼朕处置你”

    “草民江湖草莽不识礼数,言语不敬以致触犯龙颜,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草民身在大梁,陛下大可想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

    “所言不错。朕的天下,朕的子民,朕自会庇护。不过,你的一面之词朕眼下也不会理会。”梅东冥的气焰过于嚣张,大梁的陛下以为很有必要压制一番,“朕的臣子中不乏忠耿正直、心系黎民的饱学之士,江左十四州的乱局该如何收场就不必你费心了。梅宗主戴罪之身,就先往天牢一行吧。待三司会审定罪之后,朕再行处置。”

    “草民遵旨。”

    萧景琰在意识到自己失了方寸之后能在几句话的功夫里就找回理智,这些年的皇帝终究不是白当的。

    也对,经历过夺嫡、宫变、雪冤、兵祸之后历练得老练成熟的陛下,早不是当年他那便宜爹牵肠挂肚百般不放心的水牛了。

    合该是这样的帝王,才值得有所期盼。

    释然勾着唇角淡笑领旨回转身任由御林军押往天牢的梅东冥未及走出宣室殿,忽而扬声道,“飞流叔与陛下多年未见,就留下来和陛下一同追忆故人,不必跟着我了。”

    “暖暖”

    飞流一脸懵懂想不明白,萧氏陛下却一听就懂了。

    这孩子记仇得很,小殊走了许多年飞流心里头还惦记着他的好不许人说他坏话,他不乐意了。

    “暖暖”

    “飞流,多年没见,朕带你去见你苏哥哥。”

    “啊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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