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驱离

    在梅东冥二十年的生命中,与飞流叔分开的日子屈指可数,他总认为是飞流叔需要他,那因心智不全而几十年来单纯一如孩童的男子始终沉默着陪伴在他身边。直到他亲耳听见飞流叔坚定地说出“他要去”。

    寥寥数字,一举击溃了他长久以来的认知,他自欺欺人的“被依靠”不过是一厢情愿的错觉,真正离不开对方依靠着对方的人分明是他。

    飞流叔留是为他,走亦是为他,这令他如何不羞惭

    神不守舍脚步虚浮着自山下缓步上山,拐过重重回廊眼见的居所在望,与他朝夕相伴同宿同眠的人却音讯渺然,失落惆怅涌上心间,步履越显沉重。

    忽而一阵寒风袭来,透彻心扉的凉意直透秋衣,梅东冥打了个哆嗦低头拢紧衣襟,正举步欲行,抬眼处却见回廊尽头如苍松劲柏昂然挺立着俨然等候他良久的莫大长老。

    他暗里咯噔打了个突,一时拿捏不准进退两难。

    正在踌躇不定之际,回廊那头的莫临渊似是觉察到他的到来般扬声道,“宗主终于回来了,老夫已在此恭候多时。”

    “天冷风寒,大长老有事命人来招呼就好,何须偏劳您亲自在此等候”

    莫临渊自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冷哼,忍了许久的脾气终究没能忍到底,木着脸出言讥讽。

    “宗主长大了,翅膀也硬了,无论老头子说什么做什么都看不过眼听不进去。老头子不敢劳动宗主大驾,又有事须禀报宗主,只得在此恭候宗主。”

    “大长老言重,有话不妨进去说。”

    梅东冥作势请莫临渊再行两步到他的屋内再叙,莫临渊却不为所动地执意立在廊下,来往帮众或好奇或讶异地悄悄打量二人,背过身去会将这番情景传成什么样子梅东冥不想都能猜得到。

    既然莫临渊不顾颜面非要在这儿招来非议,他这个注定做不长久的宗主有什么可顾忌的,区区脸皮而已,他连自己的信念都违背了,哪里还会把颜面放在心上。

    “大长老想说什么只管吩咐,东冥忝为后辈,自当效劳。”

    “自当遵从怕只是嘴上说说的罢了,我老了,想见一见盟中的区区侍女都要看宗主的脸色,怎敢轻言吩咐二字。来,不过是提醒宗主,尊师蔺阁主生辰将近,五十五岁不大不小也是半个整寿,盟里备下了寿礼欲送往琅琊阁,宗主可有贺礼书信需要带到的,这两日交给袁方即可。”

    师尊的生辰,他这个当弟子的竟险些忘得一干二净还要莫临渊来提醒,简直可笑至极。

    “大长老有心。待我细想自会有所嘱托。大长老若无旁的事,我先回去了。”

    他确有千言万语要说与师尊听,可这信出他之手交到师尊手上之前恐少不得还要被这位莫大长老“审阅”一番。一思及此,刚冒出头的些许愧疚便被莫名的恼怒押得涓滴不剩,梅东冥只差没有失礼数地直接瞪过去,却没了同他虚与蛇委的兴致,转很告辞便走。

    然而路没走出三步远,他便听闻身后传来莫临渊闷闷的低斥。

    “宗主,我若是你就绝不会任那女子离开,更不会派飞流去保护她。”

    梅东冥低垂眼睑,瞳中暗藏煞气。

    “她是我的人,我若不保她活着出去,我还算是个男人么。飞流叔会替我保护好她,大长老就不必在她身上白费心思了。”

    “梅东冥”

    被激怒的莫临渊猛地以仗拄地,恨恨地低吼。

    “飞流只有一个,你把他支走了,你就不怕自己性命难保吗”

    年轻的梅宗主仰起头吞下喉间的涩意,惨然道,“大长老,有你在,我又何须为自己的性命担忧你还舍不得我就死呢”

    说罢,他不去看莫临渊咬牙切齿的神情和阴沉的脸色,拂袖离去。

    强自镇定回到居所的梅宗主整个人都垮了下来,他挨着床榻坐下,环膝抱腿两眼怔忡,一动不动的坐了大半日,直到屋内一片漆黑,屋外的树影籍着月影投在地上,映着梅东冥明灭不定的面容斑驳晦暗。

    “宗主,该吃饭了。”

    端着餐盘在门外静候多时久久不见屋内有动静,黎柯一颗心高高悬起。

    平日里送饭的活轮不到他经手,自有值守的帮众送到宗主居所外交给飞流长老,等闲人想踏进一步都难。今日临近傍晚却有人称奉大长老吩咐命他和甄仲轮流照顾宗主起居。

    他和甄仲下意识冒出来的头个念头就是飞流长老出事了。

    随即想到以飞流长老寸步不肯稍离宗主的性子和他当世第一人的修为,他俩的担心应是多余的。

    抱着宗主那儿绝不会生出不测的笃定念头领了饭食行至宗主居所门外,却远远看见本该烛光荧荧的屋内一片死寂的黑暗,他有些拿不准主意了。

    近来他和甄仲在大长老的安排下学着处理些盟内粗浅事务,时常经手的卷宗上都是宗主熟悉的刀笔字迹,他俩也曾咋舌于宗主每日处理的帮务之繁重,只因为相信飞流长老陪伴在他身边故而未曾挂念他们受命忙碌于江左十四州诸多琐碎事务已然分身乏术,故而有意无意中忽视了他们身为宗主伴当的责任。

    阿仲曾言道甄长老对他们一味忙于杂物忽视了宗主颇有微词,不过碍于盟务毕竟也是正事不便反对。被甄叔不幸言中,他们可不是失职

    在门外又静候了片刻,迟迟得不到回应的年轻伴当告了罪推门而入,在昏暗的窗边榻旁找到了蜷缩成一团看起来无比脆弱的宗主。

    内心柔软的角落被狠狠掐疼了的伴当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他眼前孩童般无助的梅东冥。被凄清重重包围,周身弥漫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息,回忆里幼年病重时才偶尔表露出的软弱猝不及防地出现,怎不令他错愕难当

    “宗主,你没事吧宗主”

    黎柯放下餐盘冲过去紧紧扶住梅东冥,摸摸额头,不烫手,把把脉,有些疲弱

    “我去叫小晏大夫”

    “回来,”梅东冥闷闷地喝住黎柯,“我没事”

    不知是为了安抚黎柯还是说服自己,梅东冥又低声重复了一回,撑着身后的床榻站起身。不知是低头闷坐太久还是心绪浮动的缘故,他眼前一阵晕眩站立不稳险些跌坐到榻上。

    “宗主”

    黎柯立时回转身三步并作两步赶过去扶着梅东冥在榻上坐下,见他脸色虽白却不似方才那般惨淡无神,只得先行端来茶水让他喝下去缓过气来,见他稍有好转方才小心翼翼地问道,“宗主,究竟出什么事儿了”

    “没事,我一时心里憋闷得慌,待会儿睡一觉就好了。”

    “飞流长老呢,平日里总见他,今日怎的,出去了”

    黎柯琢磨着哪个词更不容易触动自家宗主的心弦,边观察着宗主的脸色是否有变,边小心翼翼地问起飞流的去向。

    依他看来,宗主的失常定然同飞流长老脱不了干系。

    “我有事请飞流叔办,估计十天半个月的也就回来了。”人清醒了些,神思也渐渐回笼的梅东冥这才注意到屋内的昏黑和身边近来鲜少出现的伴当,不由皱眉,“你怎知道飞流叔不在,这些日不是正忙着么,今日有空了不早些回去休息,特地来这儿”

    “大长老命人叫我来给宗主送晚食,我等了一会儿不见宗主和飞流叔露面,故而猜他不在。”

    倘若飞流叔在,容得了你跟自己的身体过不去

    黎柯腹诽着取来火折子点燃屋内的灯笼,不顾梅东冥的反对仗着他们三个是从小一道长大的伴当感情深厚硬是拽着他坐到矮桌边,逐一掀开餐盘上盖着的漆器盖子,难得强硬地将筷著塞进梅东冥手中,没好气地道。

    “飞流长老不在,宗主就拿自己的身体不当回事了。等他老人家回来,我一定告你的状。”

    “好小柯,偶一为之,偶一为之,千万别告状。”

    飞流叔生气起来可不是玩的。

    梅宗主陪着笑脸举著挑着清淡可口的小菜扒了几口饭,忽而想到自己方才恍恍惚惚的似乎遗漏了什么,努力咽下嘴里的饭食,打量着黎柯不见异色的脸追问。

    “是大长老要你来送饭的他还跟谁说了”

    “不清楚,大长老派人来传令时我同阿仲在一道,旁人知不知晓确实不知。”

    大长老特意命人支使黎柯甄仲送饭给他这又是何用意

    先是提醒他师尊生辰,暗示他不要妄想在贺礼上搞什么花样;后又令他的伴当在飞流叔不在的时候来照顾他起居饮食莫大长老究竟在想些什么

    “大长老派来的人,同你们怎么说的”

    黎柯一脸茫然不明所以地试着从自家宗主状似平静波澜不惊的眼中找出不寻常来,徒劳了半晌才迟来地发现,他们远离宗主的这些日子里,宗主仿若变了个人,那双黝黑深邃的眼睛里,再难寻找到他们熟悉的种种情绪。

    这几个月里,宗主也在历练中成长了。

    “来人寻到我和阿仲,只说飞流长老近日不在盟中,令我二人值宿在侧不得擅离,以便照顾宗主起居。”

    不得擅离照顾起居

    不得擅离何处他的身边还是总舵

    杂乱无章的念头一时奔涌直冲脑际,数不清的可怕景象逐一呈现在他眼前,恍惚间只要一闭上眼,他就能看见小柯阿仲浑身是血地倒在他的面前,看见甄叔黎叔伏地恸哭,看见大长老狰狞得意的面孔。

    寸步不离地守在他身边,是不是等同于随时可拿捏的把柄他但凡有一星半点儿的“不听话”,他自己性命固然无碍,身边的人多多少少就得倒点霉、吃点苦的意思

    越想越觉得自己摸到了莫大长老险恶用心的梅东冥神色未变,心里却不由慌乱起来。

    他低下头味同嚼蜡地吃着饭,心不在焉的样子被黎柯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他试着追问不得其果,看梅东冥看也不看夹了什么菜就往嘴里塞的样子来看,恐怕吃到的是他最不喜爱的苦瓜他也浑然不觉。

    忽然他们的宗主抬头盯着屋角的剑架出神地看了一会儿,木然丢下碗箭步至剑架前,伸手取下自梁帝恩赏得来的加冠礼大夏龙雀。

    “这柄名剑跟着我也是蒙尘,既无用武之地不如交给有用之人。小柯,你和阿仲辛苦跑一趟,亲手替我将大夏龙雀献给师尊做生辰贺礼,向师尊告个罪,盟中事务繁多,今年无法亲去琅琊阁贺寿了。”

    “宗主,我们若不在,谁照顾你”

    “我身边还有暗月晨星,偌大一个江左盟,还能饿死我不成。大夏龙雀是当世名剑,交给旁人我不放心,你们去”

    黎柯觉得自己看不明白剑架边捧着大夏龙雀如同行将溺亡的人抱住浮木的垂死挣扎,更无法理解他急于把他们驱离的渴盼从何而来。

    “让阿仲去吧,我留下陪着宗主。”

    “不,你们都去,一起去,我放心。”

    此去琅琊山固然路途艰险,莫临渊也定布置了心腹在内,但离了总舵山高水远,阿仲小柯区区无关紧要的小人物,小心防备着比待在他身边安全得多。

    “恕黎柯难以从命,我与阿仲您必须留一个。”

    梅东冥定定看着他,一道长大的伙伴是个什么样的倔强性子他如何不清楚,没想过三两句话就能说服他们离开。然而他梅东冥眼下自己都岌岌可危,留在他身边的人就是活靶子,一个不小心就会被当作杀鸡儆猴的“鸡”。

    小柯和阿仲还小,犯不着跟着他身陷泥淖,过朝不保夕的日子。

    小柯年岁小经事少,怕是被他方才不慎露出的仓皇吓到了才咬死了傻傻不肯答应。

    他略定定神,眨了眨眼甩去不该露出的慌乱,自觉已无适才令人不安的失态这才强自打趣道,“怎么还跟孩子似的,一听去琅琊阁就怕,师尊又不吃人。”

    是,蔺阁主不吃人,他爱捉弄人还有琅琊阁的那对“吝啬”三兄弟,要是只见他们不见宗主,一定会欺负得他们哭笑不得狼狈逃窜。

    “宗主,让阿仲去吧,我甘愿留下陪你。”

    见梅东冥放软语调又成了他熟悉的那个东冥,先前的惊惶仿佛是他的错觉,眨眼的功夫消失不见,黎柯挠挠发顶百思不得其解,最后只得憨憨苦着脸告饶。

    梅东冥见黎柯已不疑有他的忘了之前的犹豫,一味的求饶不想去琅琊阁。他苦心孤诣的遣他们远离是非之地,保他们安全无虞的良苦用心小柯阿仲也许不懂,他们的父亲却一定会懂。

    想到这儿,他打叠起精神故作失望地重重叹了口气,扁扁嘴耸耸肩,无可奈何地拍拍黎柯的肩膀摇头道。

    “你们都大了,有自己的主意了,我说话也不管用。也好,你不肯去,阿仲就更别提了,我自去跟黎叔甄叔说,看两位叔叔怎么决定。”

    怎么决定还能怎么决定宗主有令,当然二话不说把他俩打包踢出门,乖乖给宗主跑腿儿去呗,这还能有还价的余地不成

    他们俩的爹绝对不是他们的亲爹,活脱脱是宗主的亲爹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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