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兰室背后,屏风隔开了一个小小的空间。

    不大,只堪堪能放下一张矮桌,两个蒲团。

    蓝启仁卷着卷轴,在其中之一坐下。

    “聂怀桑”也毫不客气,不等师长邀请,便以一种十分舒适的方式盘坐在另一块蒲团上。

    蓝启仁瞪大了眼睛,吹了吹胡子,到底还是没说什么,脸色阴沉地继续卷他的卷轴。

    前厅些微的人声渐渐散尽。

    蓝启仁一声不吭,也许是试图用气氛击溃这个惹事的少年人,又或许只是不知道该说点什么。

    而“聂怀桑”丝毫感受不到空气中的压抑与凝滞,快活地与识海里无能狂怒的弱小意识彼此互杠。

    系统见证下的交易牢不可破。

    只要青行灯没有违规引起此界法则排斥,她便能在这个身体里待够时辰。

    至于给宿主招惹一点麻烦

    要收获多少,就要付出多少啊。

    使用了超出此界的力量逃出生天,难不成指望力量的主人乖巧可爱龟缩一隅,不争不抢旅游观光

    说到底,阴阳师大人要是能自个儿解决问题,哪里轮得到奴家来耀武扬威

    而且,奴家应该能算你的救命恩人吧阴阳师大人不感激涕零也就罢了,用你的身体做点有趣的事情,你还叽叽歪歪个没停,真扫兴。

    识海里狂躁不安掀起波澜的灵识停驻下来,救命恩人,你想要我命,给你便是。但是借我之身,伤害旁人

    停停停停奴家还什么也没做呢,怎么就伤害旁人了青行灯不乐意了,你就放一百个心吧,此界法则煌煌,世界线下,死者难生,生者不死,命途早定,岂敢悖逆奴家不过寻点乐子,扮扮蝴蝶,又怎会为这一点乐子去招惹法则。

    你最好是。

    还不待青行灯回嘴相讥,面前仿佛要化作一尊卷卷轴的机关塑像的蓝启仁突然发话“方才”他忽而又停住,似乎不知从何问起。

    问方才那一段幻象从何而来

    还是问幻象是真是假

    或是问,这段幻象是各人看到各人,还是人人都能看到

    他一迟疑,便错过时机。

    一身白衣,风尘仆仆的蓝曦臣匆匆从屏风后走出。

    极近的距离,没有遮挡,“聂怀桑”能清晰地看到蓝启仁骤然紧缩的瞳孔。

    蓝曦臣掐了一个手诀,低头跟蓝启仁说了几句话。一点声音都没泄露出来。

    得,防着他呢。

    蓝启仁面色突变,追问了一句什么。蓝曦臣摇了摇头。蓝启仁便匆匆起身,想要去处理此事,经过聂怀桑身边时,犹疑了一瞬。

    蓝曦臣适时道“此事我会处理。”

    蓝启仁还是不放心,在原地跺了下脚,看了看蓝曦臣,打了个转,最后火急火燎地走了。

    “聂怀桑”又被蓝曦臣押回泽芜居。

    2

    “金家召立金麟书院。”蓝曦臣投下重磅消息。

    不见意外,“聂怀桑”理所当然地点点头“这不是件好事吗”然后他一顿,“诶,你刚刚跟你叔父说的不就是这件事”既然要告诉他,“那还息音做什么”

    自然是有别的话说,蓝曦臣没有答复“你做了什么。”

    “我能做什么啊”“聂怀桑”觉得自己非常无辜,“我哪有那么能耐”

    “昨夜发的飞书,邀四家清谈,百家襄助,今晨便聚。”如果不是他,又怎会这么巧巧到他连跟叔父详述或是让魏无羡、蓝忘机看好聂怀桑的功夫都没有,只能即刻动身连夜飞剑赶往金麟台。

    “聂怀桑”歪了歪头,终于想起“噢,我昨夜用咫尺天涯同心卷求助来着。”他想了想,在蓝曦臣质询的目光中,理所当然道“我只是说得严重了点,说你把我抓起来逼问各家秘术啦。”他手头有一卷咫尺卷,天涯卷却不是只有蓝启仁手里有。

    蓝曦臣抿紧了嘴唇。

    是了,今晨的清谈会,金家咄咄逼人,句句诛心,非说蓝氏不厚道,有称霸之心。然后翻起长辈旧账,说蓝氏无德无能,不能担当大任,还是要由金家来操持立道派一事。

    在场的许多家主因着此事吵得很凶,他们似乎都有他所不知道的消息来源,吵了许久蓝曦臣才听明白是金家要立金麟书院,并认为蓝氏有此野心,实在是莫名其妙。

    聂明玦没有出席,聂家来的是一位长老,江宗主倒是来了,却一直没有说话,只在座位上自斟自饮。

    清谈会节奏一直把握在金光善手里,有心者逐利投机,无心者静默观望。

    “蓝氏从无开宗立派之心。”他说得平淡而严肃。

    “你没有吗”“聂怀桑”歪着头,笑道,“那不是也挺好”

    “梅姑娘,为何非要陷蓝氏于不义蓝氏替你除去禁锢魂魄的水行渊,不说有功,可有得罪过姑娘”

    这回被押进了厅里,没有了石桌石凳,“聂怀桑”寻了个小几坐好,托着下巴仰头看他“如果我说我不是故意的,你信吗”

    蓝曦臣静静地看着他。

    琥珀似的眸,平静,温和,淡然。

    他很生气。但又没有那么生气。

    即便是愤怒,身上也有着宁静温柔的力量。

    和他静静对视了片刻,“聂怀桑”败下阵来,笑道“你不觉得很有趣吗立书院道派,从此,百家融为一家,再无敝帚自珍。只要有天赋,便可学习任意道法。只讲天赋,不谈家世,多么公平。”

    蓝曦臣怔然,摇摇头,“还不是时候。”

    “永远不会正是时候。”

    蓝曦臣摇了摇头,声音难得地带上些沙哑“金麟书院,不可能成行。”

    “金家排除异己,蓝氏正好能够借机脱身,不是么”

    “这也是你早就想到的”蓝曦臣凝望着“他”。

    “聂怀桑”耸耸肩“没,我就是安慰安慰你。”

    有温家在,还不是时候。

    可是没有温家在,也不会是时候。

    百家腐朽,不破不立,不除积弊,永远不会是时候。

    可是剜除痈疽之痛,又有几个宗门能够承受住呢

    “自保,中立,放任金氏立派,温氏夺权,搅弄风云。”

    “迎战,涉足,助阵金氏抗击,合纵百家将温太阳击落。”

    “钱塘曹氏,天台山雷氏,贺兰山闾阎氏,扶风公孙氏行商的,行医的,御兽的,制器的,不是归顺,就是灭族,步步蚕食这仅仅是我今日听到的。”

    “他”骤然欺身,逼近蓝曦臣。

    少年比他年少三四岁,也矮上大半个头,抬起头的模样,居然也十分有压迫感。

    “还想粉饰太平多久呢”

    “还想自欺欺人多久呢”

    他一步步逼近,蓝曦臣面色微沉,一步步后退。

    “总是收到试探吧温氏不是傻子。陪你处理过的那些公务往来,口吻为何如此荒谬可笑”

    “其实心里也慌吧仙门百家如一盘散沙只等太阳逐个击破,各个宗族依附的依附,改姓的改姓,不愿意臣服的,就莫名其妙地在夜猎里、比试中丧命。”

    “蓝氏会不会是下一个”

    “山门,踏破。”

    “藏书阁,烧毁。”

    “他”每说一句,就向前逼近一分。

    蓝曦臣紧抿着双唇,一步步向后退。

    他素来好洁,衣着一丝不苟,因着连夜的赶路,难以避免染上一丝狼狈。

    却让他看起来有种惹人怜惜的楚楚。

    “梅姑娘”

    “云深不知处,染血。”

    “青蘅君,身死。”

    “弟子门生,溃逃。”

    “梅姑娘”

    “你得眼睁睁地看着你的弟弟被人踩在脚下,百般折辱,拿着鞭子的温晁,不但要打断他的腿,还要折断他的傲骨你的叔父”

    “够了”做君子就是吃亏,蓝曦臣的教养,让他没法为了阻止说话,对“女子”动手动脚。此刻捉襟见肘,连禁言术都不知该不该用,只能被“聂怀桑”步步逼退,退进内室,退到床榻边。

    “这是你害怕的。蓝曦臣,你害怕了。”少年的声音既近且远。

    蓝曦臣跌坐在榻边,额上冷汗涔涔,显是被他可怖言语逼到共情,陷入了混乱的幻境中。

    青行灯乐不可支“你没有欲望,没有期待,没有野心,你的一切都是为了别人,希望别人能一切都好。你最大的恐惧就是,他们过得不好。”

    他俯身压近蓝曦臣,分别压制住他身侧的左右手,蓝曦臣猛然挣动一下,差点把他甩下床。他也怒了,干脆就爬上榻,跨坐在青年腰间,继续压住青年的手,逼近去看他涣散的瞳孔。

    没有他想要的恐惧。

    居然没有

    青行灯好奇极了。

    难道,不因自己而生的欲望,不会生出恐惧恐惧他人的生死,难道不算恐惧

    正当他百思不得其解,恰在此时,蓝曦臣从幻境中挣脱,被压制的双手也挣脱开来,一手钳住少年的脖子,另一手制住他双手,将他掀翻在床榻上。

    糟、糟糕

    啊,聂怀桑这小破烂身体

    双手被压在头顶,腰腹被膝盖顶住,脖子要害也落在他人手中,以一种绝对支配的姿态压制住,整个人被笼在青年淡如青竹的气味里。

    姿势暧昧,氛围诡异。

    青行灯眼睛一闭,一睁,立马换了个模样,笑吟吟道“公子若是想要奴家,倒也无不可,只不过到底此身仍是男子之身,怕是不能让公子尽兴。”

    蓝曦臣的手像被烫到一样,猛地抖了一下,却还是倔强地死死锁住“聂怀桑”的手。

    “姑娘自重。”

    可是“聂怀桑”也不用手。

    “他”扬起下巴,扭着腰立起上身,试图去贴蓝曦臣的身体。

    蓝曦臣到底不敢欺“友人之妻”,甩开“聂怀桑”的手便要从榻上退开,却还是迟了一步,青行灯猛然起身,与他直视,双瞳相对,发动,入梦。

    3

    第一缕晨曦还未爬上东山,日晷轮仍在床头蛰伏。

    鬼鬼祟祟的身影偷偷潜入房中,又偷偷地爬上床榻,在床边寻了个小角落,窝着开始酣眠。

    这角落实在小得可怜,于是床上原本躺着的人便向床内侧了侧,给床边的不速之客让了些位子。

    缩手缩脚的不速之客却不领情,仍旧把自己缩成一小团,脸埋在双臂之间,补眠补到地老天荒。

    空气中弥散着似桑叶,又似雨后青竹的气味,微冷,微潮,微微泛着些苦涩。

    日出的第一缕晨曦没有机会穿过日晷轮,鲛纱轻轻覆上窗棂,将日精之力拦在窗外。

    床榻上的青年闭目打坐。

    片刻之后,到了该起的时刻,门人弟子推开门,端了柳叶条、牙盐和鱼洗,见到宗主还在床上打坐,不由微微一愣,见到床边窝着的那一大团,又苦着脸,把东西放下,蹑手蹑脚出去了。

    又过了一刻,该是去云室修炼的时辰,门生已在门口探头探脑,再不能惯着这懒虫。

    蓝曦臣只好自己先洗漱衣冠,带好抹额,再把浑浑噩噩的懒虫拖起来,给他扎好发冠,把牙盐涂抹好,再看着他迷迷糊糊刷牙洗脸,嚼着柳枝,险些没栽到洗脸的盆里去。

    洗漱完毕,整好衣冠,再穿好法衣,蓝曦臣带着人赶往云室。

    蓝忘机已经在云室待了快一刻钟,此刻正以谴责的目光看着迟到的兄长。

    蓝曦臣无奈地笑笑,用下巴点了点趴在蓝忘机肩头打盹的魏无羡,再瞥了一眼自己身边拼命翻白眼试图清醒过来的懒虫。

    兄弟俩相视一笑,心有戚戚。

    做完早课,聂怀桑与魏无羡勾肩搭背去上蓝启仁的课,蓝忘机协助兄长处理族内事务。蓝启仁上课的那些东西蓝忘机早就背得滚瓜烂熟,自然无需再去堂上白费光阴。

    “放心啦蓝二少爷,谁敢在堂上喧闹,就是跟我魏婴过不去”魏无羡拍着胸脯许诺。

    聂怀桑在一旁挑眉摇扇,嘴角一撇,笑得不以为然,满脸写着“信他才有鬼”。

    蓝忘机满脸严肃地交代魏无羡课堂纪律注意事项,听得魏无羡拼命翻白眼。

    蓝曦臣握着书卷,忍不住露出一抹浅笑。

    目光穿过回廊,穿过屋舍,穿过仙境山水,穿过来往门人。

    云深不知处深处,草木掩盖,荒凉僻静,木屋独立。

    木屋里闭关沉寂的男人,眉心微动,睁开双眼。

    阳光穿透糊窗油纸的孔隙,照射在他的眼前。

    他似有所动,伸手去感受那一抹阳光的热度。

    而后站起身来,打开木窗,向外张望。

    是个晴天。

    蓝曦臣远远眺望,望向那个不知名的远方,望向更深、更浓密的屋舍、草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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