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狐子还没来得及问,便感受到掌间的湿润,低头看,那儿已积起一小滩水。
    廊下,淡淡的腥骚气味弥散开来。
    秦郁颓然笑了声,他所有温馨的幻想都在这一刻破灭,只因门前的三道木阶。
    石狐子眨一眨眼,很快明白过来。
    “先生你别急,我在这里。”石狐子一刻都没停,先垫一片厚布,立即把秦郁抱到榻上。“来人打热水”他对护理的过程很熟,三两下解开襟带撩起里衣,退去湿掉的裤子,拔出银针,揉着相柳尾部鳞片直到残液排尽,用夜壶接走,才拿丝绢开始擦洗。仆从很快送入里外三层干净衣裳,石狐子让他们放在屏风外,然后退出。
    秦郁一如既往装作昏厥。
    炭火很快使空气温暖起来。
    水在铜盆里荡漾,声音舒润。丝绢也细腻。石狐子的手法老练而独到,顺着固定的方向,连囊袋下面的褶皱都为他清理得一清二楚,擦完,不忘涂油按摩。
    不久后,香薰也能闻着。
    直到房中渐渐安静,烛不闪了,秦郁才缓缓睁开眼睛,试探般清了一下嗓子。
    “都走了么。”
    “只有我,先生。”石狐子道。
    “你也走吧。你的先生是一个废人。”
    “不许说这种话”石狐子道。
    秦郁眼眶泛红。
    他的下肢越发麻木,越发没有知觉。
    “对不起,我是说”石狐子才意识到自己吼得太大声,犯病的秦郁敏感得和婴儿无异,最受不得这样的刺激。“我去把干净的衣裳拿来,给先生换上,好么。”石狐子匆匆洗了一把脸,扶秦郁坐起,仔细地亲吻了一下秦郁的唇角。
    “我不会离开先生的,等与雀门论完剑,我还要陪着先生登泰山,记得么。”
    良久,秦郁点了点头。
    “嗯,这才好。”石狐子道。
    为防止秦郁夜里再漏尿水,石狐子往秦郁的身下垫了一层柔软而厚实的尿布。
    秦郁稍微抗拒两句,还是忍了下来。
    石狐子抬起秦郁的脚腕,把裤腿穿进去,这个过程缓慢而艰辛,秦郁的肌肉萎缩得很厉害,皮肤却由于水肿而透出一种莹润的白,若不小心磕碰,容易淤血。
    “先生,这儿还能动吗”
    石狐子轻拍秦郁的小腿。
    “我试试。”秦郁道。
    却只是想到那片肌肉,钻心的疼痛便接连袭来,秦郁摆了摆手,苦道“不成,没知觉了,我不该强上那三道木阶的。”
    “那这儿呢。”石狐子一寸一寸往上。
    “动不了。”
    “也动不了。”
    “还是动不了。”
    “”石狐子低着头,神色晦暗不明。
    秦郁答着话,心情却一点一点平复。
    他渐渐意识到偏废是早晚的事,只比预想之中提前了那么一两年,而人生本就不是铸剑,不是凭一己之力能算全的。
    他发现自己的腰还能觉出隐隐的痛,也就是说,若恢复得顺利,失禁的问题还有可能解决,这是不幸中的万幸。
    “青狐,幸亏你在我身边,不然就寻短见了。”秦郁斜倚木几,平静地笑了。
    “都是我的错,先生。”
    “这和你有什么关系,我能苟活至今已是上天垂青,当年大刑,死的比活的多。”
    石狐子为秦郁穿着衣裳,本没想太多,却只听到这一句话,眼泪便流下来了。
    他根本无法想象若自己下肢瘫痪该怎么办,只能不断向秦郁宣告自己的忠诚,又怎料,秦郁不仅在一时辰之间接受了这样的事实,还反过来安慰起自己。
    “我去给先生端药。”
    石狐子用袖子擦过眼角,起身就跑,跑到山林里,他的眼中已密布猩红血丝。
    他拔剑砍断了所有挡路的树木。
    “为何青龙不斩相柳”
    他嘶吼着,如一只惊兽。
    群鸦惊散,山谷绝响。
    “为何青龙不斩相柳”
    半时辰,石狐子彳亍归来。
    院子里飘出一缕药香,伴着低声的哼鸣。
    “风雨凄凄,鸡鸣喈喈。既见君子,云胡不夷风雨潇潇,鸡鸣胶胶。既”
    石狐子微怔,那是秦郁在唱诗。
    诗说,一个风雨大作、天色阴沉的日子,郑国女子独守空房,周围除了鸡叫,一切是那么寂静,寂静使她更加怀念阔别的丈夫,谁能想到就在这当儿,丈夫忽然到家,夫妻团聚,霎那间她的一切忧愁化为乌有,她的病霍然痊愈。
    如今的郑国已经被韩国吞并,可是这首诗歌却一直流传在中原各个村落中。
    石狐子静静听过一阵子,把自己收拾齐整,再进屋时,他见并枝灯火温馨明亮,秦郁体面地坐在榻上,一边看公文,一边用勺子搅拌着那碗黑槐树皮汤药。
    “好苦啊。”秦郁道。
    “先生好些了么。”
    秦郁见石狐子一脸无措的神情,只笑了笑,端起碗抿了一小口,又放回去。
    “青狐,这药我喝了许多年,还是觉得苦,好像只有看到你,会变得甜一些。”
    石狐子跟着笑起来。
    秦郁挽起袖,露出骨骼分明的腕,似是要研墨“看见没,那儿还有一碟蜂蜜,是莆监专门为你我而准备的,批完这几卷,我便还你一个美好的重逢。”
    石狐子扑上去捂住秦郁,一手摆开案牍,笑道“公文苦,你写我身上好了,我甜。”语罢抽出那支未曾染墨的毛笔,在蜂蜜中蘸了蘸,伸到秦郁的唇前。
    秦郁尝了尝,夺过笔“听过么,风雨凄凄,鸡鸣喈喈。既见君子,云胡”
    他是抑扬顿挫、意味深远的,因为他想剃去方才的刺,重铸二人相处的温馨。
    “自然听过。风雨潇潇,鸡鸣胶胶。既见君子,云胡不瘳”石狐子却朗朗上口。
    “风雨如晦。”秦郁轻声道。
    “风雨如晦。”石狐子接道,“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你让我写。”秦郁转动笔杆。
    “先生请。”石狐子自觉脱掉上衣,竹叶屏风赫然印出了豹子般健硕的躯体。
    秦郁自是歆羡又渴望,还含着半分愠色,便在徒儿那沟壑纵横的腹肌上落了蜜痕。他把“风雨”二字写得正如铭文,却用世间寻常的笔法勾出一个“喜”1。
    中原的“喜”字结构修长,笔画细劲,像人脸,最下面卧着一张甜美的笑“口”。
    “先生,痒。”石狐子任凭粘稠的毛尖一笔笔划过皮肤,只觉浑身着了火。他的先生聚精会神,两片雪睫拢着光晕。他的先生像铸造心爱的剑器一般写着他。
    秦郁停笔,轻吹一口气。
    “呼”
    一行行文字紧紧贴在那片小麦色的皮肤上,随着石狐子的呼吸而流光溢彩。
    半干的蜂蜜似琥珀般剔透,静时如处子望春,动时若渴骥奔泉。他觉得极美。
    最妙的还不止这。
    石狐子的肌体不时便烫如火炙,泛出绯红颜色,而那些蜂蜜则纷纷流了下来。
    喜字如岩浆淌下山口,淌进他心间。
    “青狐,我写坏了,怎么办。”
    秦郁的脸也红了,径自把笔尖咬进口中,痴痴笑着,如犯了错不自知的顽童。
    “那就换我来写吧,先生。”
    石狐子再也忍受不住。
    他把半瘫的秦郁抱到面前,俯身咬住那两片血色稀薄的嘴唇,又扯开刚才换过的衣襟,把浑身的字迹都印到秦郁的体肤上。
    “先生啊,想你。”哑得只剩气声。
    毛笔落地,二人间牵连出千百条蜜丝。
    青龙瘦骨嶙峋的躯体环抱应龙腾空,它鳞片上刻蚀的相柳因沾染云雾而湿润。
    漫漫长夜,房中尽是唇舌勾卷的水声。石狐子咬着秦郁右耳边的舞剑珰。秦郁则教石狐子如何愉悦彼此。他们互相慰藉,有了默契,他们在云间追逐,如两条巨龙并肩飞翔,俯瞰着人间那两条铁河的汹涌波涛交融于一处。
    再听得黄雀儿鸣叫,已是天明。
    桃氏最后的三百剑即将成型。
    作者有话要说注释造型出自金文“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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