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郁没想到石狐子这般迅疾, 邯郸距宁邑五六百里路, 便是黄雀也要飞许久。
    一晃, 却已听见土垣间孩童的嬉闹。
    “三丈高”
    “三丈远”
    “飞到屋檐上面去啦”
    远远的, 秦郁见石狐子在门前大树下和邻居的孩子们放竹飞子, 竹飞子尾端扎着红绸,十几二十个一起放飞, 飞满蓝色的天空, 顺着风,飞到自己的头顶。
    天空浩渺,青烟袅袅。
    秦郁试着撑起身体, 却疼得一身汗,只能坐在轮椅里一刻不离地看着石狐子。
    石狐子裹着一袭窄袖的栗褐胡服, 头戴骨簪,腰系带钩,两条兽纹裤管扎入皮筒靴衬出腿部匀健修长的线条。他的皮肤是小麦色, 脸颊透着一种特殊的被北风吹出的沧桑紫红, 眼旁还多了几条疤痕, 越发勾勒出一对锋利有势的眉棱骨。
    他就像一只野性十足的狼, 搅得邻居的面色时青时红的, 若非阿莆在旁介绍, 恐怕没有哪家敢让孩子与他接近, 可他又天生招孩子喜欢,具有迷一般的吸引力。
    “你们看谁飞得最高最远”
    石狐子问道。
    “那个那个”
    孩子们仰着脖子,指向北山。
    “真是青狐啊。”
    秦郁眼中流光, 知石狐子来时随心所欲似旷野的风,辎重马车、工图冶具什么都没有带,只有义悠等十六名桃花卫,一路看山识水潇洒前行,从未有过顾忌。
    不时,郡守宁怀、冶令及桃氏门下在本地做工的新坊师来了,搏埴手里还沾着泥水,就想与传说中为秦军炼过钢剑,又在邯郸得赵王召见的嫡传弟子见一面。
    场面更加热闹。
    阿莆依次介绍,不可开交。
    “宁郡守,他是石狐子。”
    “石狐子,二位是宁邑工师,果先生、檀先生,这位是大梁的工师,祝五叔。”
    石狐子尤其与范坊的新工师相谈甚欢,他说胡族妇女奔放热情,边比着曼妙的曲线,边把邯郸灯盏送给搏埴陶氏和瓬氏,他还学赵悝的妻子转圈拉二弦琴。
    看着石狐子的笑容,秦郁便觉得冰凉的手脚逐渐回暖,热血又在胸中沸腾。
    那是久违的生命的力量。
    “先生。姒大哥。”
    最终,石狐子的目光顺着一只竹飞子落在秦郁和姒妤处,他立即收起了顽劣。
    一年之别,酝酿的酒坛打开,只是轻轻开口呼唤,浓郁的酱香立即充满肺腑。
    “青狐回来啦。”秦郁笑了笑。
    “是,先生”
    石狐子却怔着了。石狐子只觉喉咙干涩。他见秦郁耳边的青龙锃亮如初,可秦郁脚踝系的红绳却宽出一大圈,致使箭镞垂至鞋底,若有经常走路,必会踩着。
    他隐约猜到,秦郁的腿脚已偏废。
    “石狐子,别愣着,一路累不累啊。”姒妤笑道,“你可算赶上了好时候。”
    “不累,姒大哥。”石狐子道,“宁邑这里情况复杂些,我也能帮点小忙。”
    语罢,石狐子扑通跪下,朗声道“先生,弟子石狐邯郸立业,回来孝敬你。”
    “快起来,多大的人,还动不动就跪。”秦郁抚弄着掌中的雀儿,和颜悦色道,“先别说恩义,明夜看完浇铸,你陪大家论一场剑,就论雀门白宫的锻剑。”
    石狐子看向姒妤。
    姒妤道“你更了解白宫的现状。”
    石狐子点了点头。
    事实上,石狐子看过成剑,心中已有一二分算计,这次秦郁选择白铁浇铸,比以往难度更大,但柔化的火候却掌握得极其精准,以至于刃口的韧性不输于熟铁,剑身的强度也不亚于灰铸铁,若和白宫现有的黑金剑劈砍是搓搓有余的,但,白宫近来也在加紧研究,用的正是他的锻钢术,若得进展,则仍有一战的余地。
    石狐子才知,秦郁以及师门丝毫没有责怪他利用花蛇普及应龙工艺的意思。
    秦郁要与白宫论剑,实际是和他论剑。
    他们仍需全力以赴。
    想清楚这些,石狐子接着道“姒大哥,从现在起我来照顾先生起居,直到与雀门决战之日,如果冶署有活,你尽管使唤我,我只要熟悉两天一定能做起来。”
    姒妤道“这话我记着了。”
    秦郁笑叹口气。
    众人的神情都很愉悦,纷纷说妥当,这场突然的见面会终在欢笑中告一段落。
    入夜之后,山间一派祥和。
    秋风轻柔和熙,叶子沙沙响。
    一起用过粥点,秦郁想与石狐子独处,便让石狐子推着自己去附近兜转几圈。
    二人聊各自的际遇,秦郁说佩兰与鹤壁,石狐子说卓氏的石锅,师徒忘年的感情渐渐温热起来,言语之间也不再拘束。秦郁反复感叹,叹时间流逝得很快。
    转出山林,是开满野菊的坪地。
    “青狐,我方才是不是说错话了,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我好像又记混了工期。”
    “没有啊。”
    “哦,那你觉得铸铁之剑能行得通吗锻剑固然更锋利,但相比泥范浇铸出的精准造型,我总觉得,它多少不够讲究是不是,毕竟,无规矩不能成方圆。”
    “先生说世上没有绝对的事,身为桃氏要懂得选择合适自己的方案,此番,先生想立魏国冶金业的规矩,所以铸当然胜于锻,铸,然后精锻,便是传承与发展。”
    “嗯,你认同就好。诶,你眼睛旁边怎么又弄伤了,像铁水溅的,多危险啊。”
    “因为石锅的火候比先生用的还高,铁水都是白的,我得弄清楚机理才行。”
    “石锅是什么锅”
    “这个说来话长了”石狐子突然起了一丝狡邪之意,他凑到秦郁耳边,哑着声道,“不然回去,研磨熏香,我把石锅画在先生的身上,剖一剖究竟如何。”
    “青狐。”
    “嗯”
    “放肆。”
    回时,天上星河灿烂明亮,坊里灯火一间一间熄灭,耕牛在草棚悠闲甩尾巴。
    石狐子学秦郁的口哨,逗弄着三只黄雀儿“先生,宁郡守是什么样的人呢。”
    “宁郡守是位老农人,处世周道,知时节,晓音律,与我谈得拢,还送人参和熊掌给我,可每回收到大梁的公文,他的神色就三天不见晴,我猜他是有苦难言,姒妤也提醒我,他的前任是大梁下库冶匀窦氏”忽然,秦郁停着不说话。
    他的屋子就在眼前,透过门扉可见光洁的草席、素漆的木器、古朴的香炉。
    他幻想着洗一个澡,然后在卧榻上把剑图铺开,再和他的青狐激情辩论一夜。
    可是,三道木阶横在轮下。
    他跨不过去。
    秦郁从来没有想过,他这一生走遍九州,有朝竟被三道木阶弄得狼狈不堪。
    以前犯病,他知道自己能好,也能安然享受石狐子的侍弄,然而现在,他是真的站不起来,他使尽浑身解数想迈步,一次次的坠落感却又把他逼回轮椅中。
    医家说他能站两年,可他自己都不敢看自己畸形的腿,它们细得和竹竿似的。
    这种无助感和以前截然不同。
    “先生”石狐子走到秦郁身前,习惯性把手探进他两边腋下,想抱他起来。
    秦郁道“我自己走。”
    “啊”
    如此,石狐子倒是有些意外,他摸到秦郁的汗,知秦郁早就用过一番力气。
    “先生何必与几道木阶过不去。”石狐子劝说道,“原本我就是来照顾你的。”
    秦郁道“你扶我一下。”
    一道木阶不过半尺而已。
    秦郁吹了声口哨让三只黄雀回笼,然后抓住石狐子的手臂,颤巍巍站了起来。
    “一,二,咳咳,三。”
    秦郁掰开自己僵硬的下肢,一步一阵喘气,倔强走完了三道如险峰般的木阶。
    “你看,咳,你看,我还是能走的。”秦郁笑着,脸因为过度用力憋得通红。
    石狐子不知该说什么好,只拉开了木门,然后蹲下身,伸手为秦郁解草鞋。
    秦郁长舒一口气,又怎料到这只是不幸的开始,一番折腾,他的患处异常的酸胀,偏偏在石狐子伺候他脱鞋时,感到一股温热的液体淅淅沥沥地流下。他竟是毫无征兆地漏溺了。
    一瞬间,患处以下失去知觉,秦郁钳口挢舌,因惊讶错愕而说不出话来。
    “怎么了先生”石狐子抬起头,见秦郁的手抠着门板,指甲都失去了血色。
    “你不要看。”秦郁试图夹紧,可淡黄的水仍然顺着流进足衣,湿透了他的草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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