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狐子回到城东食邑已是傍晚, 远远的, 见阿葁在柘林下站着,朝自己招手。田垄落满霜雪, 树木光秃秃,夕阳下,烟囱里冒出的浓烟卷动着朝天空升腾而去。
    赴楚期间, 咸阳城中的一切消息便是通过这里送至石狐子手中的,石狐子听雅鱼和赵悝说,阿葁不仅传信办事伶俐,经营产业也有巧劲,她把冶区的废旧蒸馏器搜罗回来, 雇工盖起烧酒坊,又用新生柘木为料, 在短短附近开起一家弓铺。
    石狐子牵着马, 一路观看。
    “阿兄”阿葁束着堕马髻, 脸蛋红扑扑的,有了一丝女子的妩媚,再加上那一声阿兄, 叫石狐子险些没认出人来这在从前,阿葁从来都是直呼他名字
    石狐子就此打消了拥抱的念头,只捏起阿葁肩头的那一绺从椎髻中散落的黑发, 拔了一下,板着脸侃道“还没嫁,就把头发梳成这样, 又是哪里学来的。”
    雅鱼和赵悝见此,都笑了。
    “哎呀,人看着呢”阿葁推开石狐子,嗔道,“我若嫁去,谁替你收拾这七宅九百亩地方,早都长了荒草,看雅鱼先生和赵工师谁敢来吃酒,还短短呢。”
    石狐子道“雅鱼成了你的先生”
    雅鱼道“岂敢。”
    石狐子笑了笑“果然是我的好妹妹。”他拽住阿葁的手腕,让她背对自己,站到身前。阿葁低下头,喃喃道“做什么。”石狐子双手按一下阿葁的肩膀,命随从取来行囊中的那枚鎏金钗,只叫雅鱼干干等候,耐心为她把钗子贯入发髻。
    “在秦,多大的功就封多大的户,你阿兄是公乘之户,你,当得起鎏金之钗。”石狐子缓缓道,“日后,谁想摘这钗,你告诉我,我和他打,打不过的,免谈。”
    阿葁摸着,眼眶红了。
    “知道你们要商量大事,我去备酒。”
    阿葁做酒的过程十分独特,先把发酵好的黍汁放在炉底,烧木炭时,像伺候铁器淬火那般小心控制风量,待蒸汽成串冒出有阵子,她便在炉顶连接一根细长的木管,导入另边较高的圆木桶。桶浸泡在冰里,不时,蒸汽冷凝,滴滴答答地落下来,她就守在旁边,以铜漏记时间,一到刻度,立即开孔取出中段的酒液1。
    如此,酒樽盖刚开,浓郁的香气立即弥漫整个厅堂,案前的羊腿都黯然失色。
    众人举杯。将作府书吏雅鱼、桃花士义悠、铁兵工室赵悝、上郡工兵姜、楚地工师澹,以及原先就在桃氏范坊中教工的齐汝等等,算下来,共有十七八出面。
    “今与诸君同饮,不以先生之名,一切抱负与恩仇,皆汇聚于河西十万钢剑。”
    石狐子一饮而尽。
    “哎,这是细花的上品,真会醉人”阿葁见众人的情绪被唤起,有些担心。
    “十万剑。”石狐子卷起袖子,把耳杯的凹面朝外举起,直接说道,“东至齐鲁,北至毛乌素草原,南至汨罗江,天下没有哪个国家可以在一年之内完成这样的工程,也没有哪个门派胆敢承接这样的任务,今天,我请你们跟着我干。”
    “恩人,赵某苟活至今,等的便是一个机会。”赵悝跟着饮尽,含泪应和。
    “公乘,我等愿意效劳。”众人道。
    一个请字,几番应和,阿葁听去,觉有千钧重量。她嗅到了石狐子身上的气味,那是一个人在攀登险峰之时不经意间散发的魅力,认真,专注,风雨无悔。
    阿葁不再絮叨,拉拢屏风,退出堂中。
    “赵、姜,二位工师。”石狐子道,“栎阳的铁矿含杂质甚多,为此,我从楚国带回了竖炉,下晌你们也见过,能不能适用,其优劣长短,我想与你们去当地改进。另,先生在楚有许多记录,我也能取来参考,一旦调试完毕,开春动工。”
    “没有问题,竖炼炉工艺,我在邯郸用过类似的。”赵悝道,“能炼熟生铁。”
    姜是上郡军中的工兵,得雅鱼介绍调至咸阳,此刻,他应承了命令,忽又皱起眉毛,说道“可是石公乘,这回王上血口一张,要的可是钢,不同于铁。”
    “不必担心,这是我接下来要安排的。”石狐子起身,从案前抽出一副卷轴。
    绢帛之上,四大工序,一目了然。
    姜和雅鱼见了,登时如醍醐灌顶。
    那正是三年前,以桃氏虹脊为雏形,锻铁为基础,尚未成型的应龙三代工艺。
    “齐伯、澹工师,这是先生与我早先的设计。”石狐子指着第二步骤,解释道,“焖钢的关键在于散铁粉,如何配制剂量,如何塑造陶罐,这些我们在楚国已经试验过无数遍,我想请你们协助,在将作府和军营中,把它教给下面的人。”
    “好。”澹和齐汝异口同声。
    石狐子点了点头,接着说道“剩下两步,锻床的造型依然涉及范术,我任范坊坊主,我带牛伯设计,再是镀层,我会求教先生,在诸工序完成之前定稿。”
    众人听完,终是兴奋难平,一边割羊肉吃酒,一边讨论具体人手和资金。他们之中,许多是被桃氏排斥在外,却又渴望凭铭文千古留名的,故而,异常上进。
    “我手上这片烧伤,连莆监都说是龙鳞,有何可怖”间隙,石狐子说笑着,正从樽里取酒,忽然感到一阵头晕目眩,看那工序图上的几处标注都重了影。
    他才意识到,面前这无色而透明的黍米烧酒,比芰荷楼的糯米酒要厉害许多。
    他的喉咙烧着了。
    所有人的脸都红了。
    “石公乘,可还有一句话,我不知当不当讲。”雅鱼欠身,对石狐子行礼道。
    石狐子道“说。”
    雅鱼道“从已取得的成绩来看,公乘是十万剑当之无愧的领主,然而,若论资历,那诏事府的白得匠,还有老范氏,甚至,寺工府的狄工师,他们怎么办。”
    “玄武”石狐子定睛瞧了瞧,唯有雅鱼的脸色仍是白的,似藏着什么不说。
    雅鱼道“对,我担心玄武。”
    “错你不是担心这个”石狐子放下耳杯,双手撑在案前,笑道,“玄武的误会早已化解,你真正担心的是,公冉把工事判给先生,先生不允我们用人用钱之权,进而,姒相师、荀坊主、敏工师,他们都会与我们争这批剑的铭文”
    雅鱼顿了一顿“世间没有不为钱财名声的人,雅鱼只是替大家把话问出来。”
    石狐子道“桃氏这一行当,先验实质,后得财名,若有本事造出世间极致之剑,何愁珠玉黄金被埋没这份权力,不靠先生给予,而是靠我们自己争取。”
    雅鱼是记账之人,所以多此一问,得到可以独立行事的答复后,便不再言语。
    “成则为王,败则为寇,能听明白么。”石狐子的洒脱笑意之中含着一分威。
    “明白。”雅鱼回道。
    “巧的是”石狐子握紧拳头,笃定说道,“偏偏这次,我觉得自己能成。”
    “公乘,我们听你的”义悠道。
    在座无不感喟,所有的疑虑和顾忌,都在此刻被撕破,然后拼接成一片江山。
    如此,定下分工,定下心气,这场夜宴才结束,各自回家准备接受委任公文。
    人散后,石狐子趴在案头,昏昏沉沉睡了一阵子,直到阿葁打水,给他擦脸。“先生,一日不见”石狐子的胸中烧着火焰,不服酒力,又抱了一大坛出去。
    他还记着一个人。
    风刮过林场,啸声尖锐,而那一根根柘木已粗壮而挺拔,似一柄柄长剑屹立。
    石狐子扶着栏杆,走进看守林场的屋子,一手抹去眉间的雪,坐下,架起腿。
    四处漏风,窗口只有几片破布遮羞,屋顶漏水,地面摆着七八只接水的盆。一切都是寒酸而敷衍的,如此,方显得里间架子上呈放的一个个木制模型的金贵。
    “唔唔”
    疾发现有人夜闯住所,吓得浑身发抖,举着铁耙来,许久才认清是石狐子。
    石狐子揉一揉眼。
    “怎么是你,先生呢。”
    “啊,啊啊”
    疾一听到秦郁的名字,立即跪在地上,猛磕了三个响头,膝行至石狐子跟前。
    “看来,你很在意这些锻床。你拿仅有的炭烘烤它们,自己却受风寒。”石狐子带着醉意笑道,“放心,我定不辜负你,只是,受用之前,你替我办件事。”
    石狐子递了一片竹简给疾,让疾转交给白廿,明文请铁兵工室兄弟帮忙培训锻工,暗里也很清楚十万剑是我的,我可以助你复仇雪恨,前提是,你不抢
    “于我而言,能否拿到并做好这十万钢剑,关系着今后能否在中原立足;于你而言,能否完成我交代的任务,关系着能否进入桃氏门下。入门,你有正宗名声,所锻之钢,千秋万代;不入门,你则是旁枝末节,一生难洗耻辱。我所说是不争的事实,且最关键的是,现在遍观各坊,只有我愿意提携你。”石狐子说道。
    疾泣不成声,点了点头。
    “这酒,这般烈”石狐子笑笑,仰着脖子喝了个一干二净,微弱的光线下,他的眼睛充了血,却不欲宿,又捏住圆口,把酒坛倒过来,雄赳赳地抖了一抖。
    石狐子生平第一次醉得不省人事。
    三日后,将作府廊桥挂起挡雪的布帘,一场关于前线军工的会议如期召开。
    公孙予佩戴庶长徽,站在白发苍苍,衣着飘逸的公冉秋身侧,守着旭日东升。
    河西军与将作府今日的主要议点,在于如何调配兵器,次要议点,在于石狐子的归属。公冉秋想让石狐子今后为诏事府做工,公孙予则想让石狐子再次参军。
    经过五年历练,河西新编的十八万人北定义渠,南御巴蜀,战力今非昔比。
    一批新生将领在塞北风寒和川中瘴气之中成长起来,公孙予次子公孙邈,因多次率轻骑兵绕袭海子腹地,擒获机要,从右部二曲的一个百夫长拔擢为校尉;
    玄武范雍独子范忱率长矛队冲上蜀道,一杆刺死敌酋开明氏,直封五大夫爵。
    这回,闻合纵联军将于河东集合,进犯国土,河西军再次担任起守疆的重任。
    “毛乌素草原的海子磨出了河西军的骑和弩,川中崇山峻岭练擦亮了河西军的矛和剑,老仙鹤,我们复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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