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夫申俞, 妇人之心, 惠相用他,以为能从尹司空手中夺取河东冶权, 实则是贻误三军当初垣郡,他和西门氏百般阻挠尹司空开采黑金,就是前例。”
    魏国安邑毕方军大帐, 将军昂昆搂着一面鼓,正当众将之面教女奴走舞步。
    帐外,卫兵交叉戈戟,以百人为一组,列队在营地前左右巡逻。冶监和粮监披着皮甲, 大声地清点兵器、冬袄和麦谷。一面绣着毕方鸟的正红军旗随风摆动,冰渣掉落, 银尘洋洋洒洒飞向三里外的武场, 场中的军士正在练习平原阵法和带甲格斗。自此望安邑古都格局, 东枕崇山峻岭,西面平原田垄,南边道路错综复杂连接奇氏、盐氏两座属城, 城外房屋几乎撞在一起,共守着盐池的波光。
    “是不是啊,林郡守。”
    咚。
    昂昆敲了敲鼓。
    女奴腰挂着铜铃, 叮叮咚咚,绕过众将,来到郡守林邕的跟前, 垫脚尖转圈。
    “昂将军,莫要为难在下。申大夫久在河东,也曾治理垣郡,他此时叫停盐氏的工事,定然有原因。”林邕抬脸,看向站在沙盘另一头,初至军营的申俞。
    林邕和申俞早年曾经联手助惠相治理过河东一带的盐业,所以算是有神交,然而,申俞还未开口,旁边,一位身穿精良软甲,头戴玉冠的公子突然笑出了声。
    公子脸蛋浑圆,眉眼细长,正是成年封爵,在毕方军担任左部校尉的小西门。
    小西门道“申大夫,你先别着急,家父即刻就到了,有什么事,商量着说。”
    申俞摇着羽扇,笑了笑道“我只想在战前为各地冶署立一个规矩,不误事。”
    “那我倒要听一听。”
    昂昆眯起眼,凝视申俞。
    因七年前“兵不血刃”退秦军于曲沃,昂昆受封赏,得来景山旁一片千顷封地。他的肚腹日益鼓胀,下巴也长出双层赘肉,唯独一身细鳞甲依旧擦得程亮。
    沙盘中,象征十万军的陶泥武卒俑把守石门山与龙门山之间的每一处关隘。
    西边五万兵,占据黄河天险汾郡蒲坂纵线的两座要塞,像上下两颗獠牙,一合口便能切断进犯敌人;东边三万兵,守在以砥柱山为屏障的垣郡曲沃横线,阻挡从函谷关绕袭腹地的贼寇;余下的二万兵正驻扎在此安邑腹地,保障河东物资能够顺畅地往各战线运输,如同蛛网的中心,北接赵国,南应韩国,坐镇中央。
    昂昆得虎符,赶在年内完成这样的布局,听斥候回报,赵国军队和韩国军队也在集结,预备与他们会合,并定于明年春耕结束,以秦国无道为由,联合攻之。
    正这个时期,盐氏郡将要动工的三千黑金兵器突然被申俞的一封公文叫停,冶监通报部将,部将通报主将,一级一级上来到昂昆这里,促成了今日的会晤。
    申俞是提前赴任的。
    此番,他想做的是守护整片河东的冶治,他要剪掉雀门留在各冶署的羽毛。
    一路,他看到的是浩浩荡荡的秋收,过洛邑,但见神社钟鸣旗展,蓝烟浩渺,过曲沃,田垄油亮,各封邑里聚集着成千上万的等待交付农具和上计的农民。
    过家乡垣郡,他也只是在破庙旁驻足一刻,匆匆见了夫人一面,便又赶路去。
    “匠,当恪守其心。”
    申俞定下神,对昂昆行礼,说道“在战事爆发之前,河东各地武库中的兵器储备应达到三万,以备折损替换所用,这,我知道,请昂将军放心。但有句话是磨刀不误砍柴工,我暂止盐氏的工事,整饬冶治,只为三军效劳,为国家省钱。”
    昂昆道“不就是征工打铁么,何地需要,你们按时供给便是,何必啰嗦”
    “但是秦人却不是这样。”林邕接道,“河西,各部军队的长短兵器、、铠甲、战袍以及盾器,全部由栎阳冶署统一,郡守无权也不必管理武库事务。”
    说着,林邕的手划过河水,向秦国的两座重镇指去,一为少梁,二为大荔。
    “我看不对”昂昆扑在沙盘前,说道,“林郡守可不能带头推卸责任,叫韩赵看笑话秦国统一调配兵器,那是因为他们穷,没矿,不比我大魏物藏富饶。眼下,司空府的命令已经抵达,就摆在盐氏的案头,年底产成交付,没得商量”
    林邕道“岂是推卸”
    “众位将军,听我说。”申俞不紧不慢,令随从取来竹简,展开道,“盐氏冶署近年的记录疑点甚多,比如,三十斤的黑金只能造出一把剑,锻打折损如此之大,不正常,我便打听冶令的行踪,得知,他在三年前入了雀门,且,所献功业大小,与其所接朝廷工程大小息息相关,似这等问题,大家已见怪不怪,我为民生也曾做过妥协,但,现在犀首穷尽心力促成合纵,大战在即,一两斤黑金事小,助长贪污风气事大,我决定,在其位谋其政,先剿灭一批诋毁大堤的蛀虫。”
    “申大夫这是作甚雀门哪里不对么”昂昆冷笑,“七年前,只有雀门敢接朝廷的托付,为我大魏锻成中原首批黑金长剑,直把跨河的秦狼都吓了回去”
    “昂将军,在座谁都不是三岁小儿。”申俞道,“如果当年秦国真是因看到黑金之剑,自觉不敌而退军,那么这回,雀门如何就不敢承担三万剑器了呢”
    听到这句,林邕和小西门笑了,周围几个部将和校尉面面相觑,亦忍俊不禁。
    昂昆催工不成,反被羞辱,气得猛敲鼓面“本将军务繁忙,恕不能多奉陪。”
    “请给我半个月,将军。”申俞的羽扇挥向安邑,镇定道,“河东之地,共有三十六城,我会在明年开春之前,结束这场人事调整,然后督促工匠开始工作。”
    “好啊好”
    昂昆斥退了女奴,突然又敲一下鼓,笑叫道“垣郡不也有一个祝冶令么,他是什么人,你做郡守时就当一清二楚才是,怎当着西门公子的面,不好说了”
    “我不分亲疏,他有罪,我治。”
    申俞道。
    小西门本是无所谓,听到这里脸一沉,劝道“申大夫,待家父来,再”
    “没什么商量”
    正此刻,帐帘掀起,一个身披栗绒的高瘦男子进入,众位将军立即起身行礼。
    “西门公。”
    “众位为大魏守疆土,着实辛苦,我倍感惭愧。”西门却开仆从,自己拍去肩头雪絮,说话时,即使惭愧二字,声音依然洪亮,“本想谨遵王令,明年动身,但见申大夫勤勉,我夜不能寐,就跟来了,不过,可不为争功,而为我唯一的儿。”
    小西门低下头。
    “朝廷责令,尹司空让贤,申大夫监造河东兵器,当之无愧,可,整个大梁都在纳闷,为何王上还夹带了我这么一个老人”西门脱去绒袍,按剑长叹道,“只有我心里明白,王上是在告诫呀,我的封邑就位于河东,若失守,则万劫不复呀。我这把年纪倒是没有什么,只是我的儿子,我的孙子,他们可怎么活”
    申俞微笑道“西门公大义割舍祝冶令,如此,真可谓河东诸位邑主的楷模。”
    西门拍着胸脯道“所以我方才说,没什么商量的,兵器也好,军粮也好,人丁也好,但凡需要,我的封邑率先交齐,诶,我的儿能在此军中,我也骄傲。”
    申俞收起笑,躬身行礼。
    他很欣慰,看来尽管旧时的龌龊未解,然而大敌当前,西门还是拎得清轻重。
    这时,昂昆瞪圆了眼睛。
    “西门公所说,还,还捐粮”
    西门道“昂将军不受”
    昂昆道“不,不是”他心中另有一番思量,现既然西门带头捐粮,自己岂不是要跟随,可他又仍觉得自己的防线十分可靠,还不至于需要割舍脂膏。
    “昂将军,昂中府,饿狼可不会挑肥拣瘦。”西门笑了笑,他目光犀利,似瞬间就看透了昂昆那具肥胖的身体,“秦国现在是只有两片铁矿,穷得连黑金之剑都用不起,但,如果他们攻过河水占领这里,坐拥所有的资源,到那时,秦军将一马平川,无人可挡,而你的封邑距此不到十里,你就这么自信,可以幸免么。”
    “西门公高义。”昂昆道。
    “好了,莫要说这,日后昂将军凯旋,望光临寒舍,我为你煮酒。”西门道。
    会晤结束,各方达成共识。
    申俞拢紧衣袍,乘车过主街,归驿馆。
    车轮轧过白雪,留下两条深色的痕迹。
    “申俞啊,申俞,王上是真已经糊涂了,竟然随意把监造兵器这样的事,交给你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西门忱撩开车帘,对同行的马车喊话道,“说是五国合纵,现在也不见盟友的影子,所幸,我虽年纪大,身子还硬朗,能帮你。”
    “我依然是那句话,在其位,谋其政。”申俞的声音隐隐地传出了车厢,又迅速地消失在风雪之中,“我也答应过那个人,待我把他迎回魏国时,天清物明。”
    “秦郁”西门想了想,说道。
    “不错,我会磊落地接回阿亚,可,西门公的血债,千万别指望魏国替你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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