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青鹤入魔的时候, 此次入魔世界的寄主陈丛就不断嘶吼,嚷嚷着你舞弊,我不服气。

    “似你等心胸狭隘的小人, 换你一个父慈母爱的身份, 你就能活得平安顺遂我就让你与陈隽交换人生, 你愿意么”谢青鹤问。

    陈丛暴躁地在虚空中转了几圈, 不服气地说“我为何要与他交换人生我是皇帝, 他到死也不过是个三等王我恨他无知惫懒却占尽宠爱,就是我心胸狭隘了他自有父母兄弟, 为何还要来夺我的皇父我才是皇子”

    “你也说他无知惫懒。如果他处心积虑搏宠邀功, 你恨他也有几分道理。分明是你父亲偏心,不爱你这个儿子,要去爱隔房的侄儿, 你敢恨你亲父,我也敬你是条好汉。畏强凌弱,只敢找堂弟刁难出气, 你不止是心胸狭隘, 手段也是够下流无耻。”谢青鹤将袖子一挥,“快闭嘴”

    陈丛的魔影瞬间就被天幕间无形的符文圆墙束缚住, 谢青鹤懒得多看他一眼,倏地飞入世界。

    睁开眼时, 正是天祥七年的暮春三月。

    这是个诸侯并举的战乱时代,秦廷衰微,诸王霸凌, 各家皆有问鼎之心。

    在一众出身尊贵、来历古老的诸侯世家之中, 相州陈家起于草莽, 不实文华, 是不折不扣的野蛮人。老家主陈敷去世之后,居然将家业兵权全都交给了庶长子陈起,反倒让嫡支陈纪可怜巴巴地仰庶兄鼻息度日,被诸侯世家引为笑谈。

    然而,被诸侯世家耻笑排挤的陈家,在庶支陈起执家三十年后,彻底结束了乱世,问鼎天下。

    陈丛正是陈起的长子,这年他只有六岁,还是个不懂事的顽童。

    他的父亲陈起,也才刚刚办完祖父陈敷的丧事,正式执掌相州。

    这个时代的丧礼非常隆重,亲爹死了,孝期二十七个月,孝子还得在亲爹坟边搭个草棚子,每天就住在棚子里,日夜不歇地给亲爹守坟。

    这事说起来也不是没道理,古早时候野兽遍地,人死后挖坑埋地,若是没人守着坟墓,很容易就被野狗豺狼刨出来分而食之。家属如何能忍心所以,让身强力壮的儿子在坟边结庐而居,替死去的父母看守坟墓,二十七个月过去,父母尸身成泥,没了被豺狼野狗刨尸的后患,方才结束孝期。

    只是子女孝亲之心,一旦成了礼数,被规定成必须遵守的纲纪德范,很多事情就难于形式。

    如陈家这样兵强马壮的世家,陈敷葬在祖坟之中,自有守家的族老、族养的孤儿前去守坟,为了彰显自己的孝心,继承家业的陈起还是在陈敷的坟边搭了个草棚子,硬生生地住满了二十七个月。

    守孝的两年多来,陈起不吃荤腥,不赏舞乐,当然也不近女色。

    丧期结束之后,家臣们就很默契地张罗着为家主更换丧服,恢复饮食。最重要的是,家主正当盛年,只有大公子这么一个独生儿子,在孩童常常夭亡的时代,这是非常不保险的。所以,家臣们还得为家主遴选姬妾,开枝散叶。

    谢青鹤在这个时间点入世,就代表着陈丛此生最大的心结与遗憾,发生在此时。

    陈起纳妾、遇刺,丧失生育能力。

    陈丛是陈起的长子,却不是陈起的嫡子,而是妾室花夫人所生。

    花氏出身峒湖,原本是峒湖世家之女,嫁予峒湖太守苏瑾为妻,陈家发兵攻占峒湖之后,杀了苏家满门,陈起趁势掳掠艳名在外的花氏为妾。陈丛的出生纯粹是个意外。陈起根本不想让花氏生下自己的孩子,喂花氏吃了绝育的虎狼之药,哪晓得花氏还是怀孕了。

    陈起的嫡妻姜氏久不成孕,有心抱养陈丛,花氏才有机会把陈丛生了下来。

    陈起给亲爹守孝结束,算算年纪,已经二十六岁了。搁这个年代,似他这样的身份地位,哪家不是妻妾遍地、儿女成群他只有个妾生子,实在不保险。所以,陈起也着急生孩子,绵延子孙。

    这年月讲究嫡长子承继家业,陈起也想与嫡妻生下麟儿,奈何姜氏总也不怀孕。嫡子没了指望,陈起就想着多生几个庶儿,陈家出身草莽,对嫡庶没有太大的讲究,陈起自己就是庶子掌家,也不是非要嫡子不可。

    根据陈起的经验,峒湖女子身材高大挺拔,长得好看又能生养,是非常合适繁衍子嗣的姬妾人选。家臣一口气给陈起聘了七八个峒湖出身的女子,就等着陈起去播种。

    然后,就出意外了。

    陈家攻打峒湖的时候,为了肃清世家势力,杀人灭门从不手软。

    花家与苏家世代联姻,陈家杀了苏家满门,也没有对花家手软,花氏被强掳为妾,其余花家族人四散奔逃,也被杀了不少。有一个名叫花春的少女爹娘皆死,出逃之后,又因气质出众、容貌娇美,被流民掳劫卖到大户为奴,陈家家臣为家主搜罗美貌姬妾的时候,这少女就被献了上来。

    陈起明知道这女子华肤美质,绝非农人所养,却压根儿就没把一介女流放在眼里。

    他常年征战在外,经常掳掠贵妇千金一逞,越是刚烈的女子,他越是喜欢。若是乡野村妇,长得再是貌美如花,他也味如爵蜡,提不起什么精神。

    也不知道是花春手段了得,还是陈起守孝两年生疏大意,此次纳妾就弄出了大问题。

    花春咬掉了陈起两个蛋蛋,从此以后,陈起就不能再生育了。

    这事闹得非常大,陈起愤怒之下,命令将新纳的七位妾室、三十个女婢尽数坑杀,又因花春与陈丛的生母花氏是隔房的堂姐妹,以此迁怒花氏,命人用绳索将花氏勒死。他原本要将陈丛一起处死,是他的嫡妻姜夫人紧紧抱住陈丛,哭诉道“儿是夫君世上仅有骨血,托花氏体腔而出,譬如珍珠出于蚌壳,莲花出于污泥,岂有以腥臭泥沙见罪珍珠白莲的道理呢”

    癫狂中的陈起才突然想起,他若是再不能生育,陈丛就成了他唯一的血脉,珍贵无比

    从此以后,陈丛成了陈起唯一的儿子,陈起不得不栽培他,把家业留给他,又十分地痛恨他陈起长得不像陈家人,更像母亲花氏。陈起因花氏女子受伤,对花氏恨入骨髓,连带着迁怒了陈丛。

    陈丛觉得,他一生的悲剧,都因刺杀父亲的花春而起。

    只要阻止父亲遇刺,父亲就不会迁怒母亲与自己,也就没有此后的父子不睦事了。

    谢青鹤盘膝坐在榻上,看着门外寂寥天光,整理收束属于陈丛的情绪想法。

    他早已不再替魔类承解心结,陈丛怎么想怎么怨恨,他都懒得多问。原本这身份牵连太多,非常麻烦,得亏小胖妞挑选得仔细,直接就把上官时宜塞进了陈起的皮囊里否则,光是摆脱这个权势极大又残暴刁钻的亲爹,就得花费不少力气。

    理清楚目前的时间线之后,谢青鹤还不大清楚现在的处境,不知道师父和小师弟都来了没有。

    “素姑。”谢青鹤起身走到门口,询问守在廊下的保姆,“阿爹在何处”

    素姑正挨在柱子上打瞌睡,闻言睁开眼睛,笑道“小郎君醒啦。可是饿了吗”熟练地将谢青鹤抱了起来,一只手扯开衣襟,袒露胸脯,就要喂奶。

    谢青鹤脑子里鼓胀的都是陈丛成年之后的恩怨情仇,真没把如今的日常处境放在心上,突然之间被按头暴击,脸都怼了上去,整个人都懵了一瞬。

    他奋力挣扎出来,还记得顺手扯住素姑的衣襟,将她胸口遮掩住“这就不必了。”

    这个时代的贵族以奴婢为牲畜,世家出身的公子小姐都会养着好几个乳母,吃奶到十岁以上。

    十岁以后也不是断奶,而是改用奶盅。贵族家中都有奶房,专门蓄养着产乳的奶母,每天挤奶,照着时辰送到主人屋内饮用。不止小孩儿喝,家中的郎君主母、夫人们,乃至于得宠的妾室,也都能喝上人乳。只有养不起奶房的次一等人家,才吃牛羊乳。

    被小郎君拒绝一次,素姑也不觉得为难。就如同丫鬟给少爷送了一杯茶,少爷不喝就不喝呗。

    她整理好衣襟,笑眯眯地问“小郎君可是想吃黄粱饭夫人送了一瓮酱肉,说是叫小郎君蘸着蜂蜜吃,素姑去给小郎君取来”

    在保姆的眼中,才六岁的小主子只能关心两件事,一是吃,二是玩。其余的都不重要。

    谢青鹤再次问道“阿爹在何处”

    素姑方才正视他的询问,仍是用哄孩子的口吻,说“郎主事忙,待有闲暇就会召见小郎君了,小郎君若是嫌闷,素姑抱你去夫人房里顽”

    谢青鹤实在摸不清楚现在是什么情况,去姜夫人处打探情报也是个好选择“好。”

    素姑习惯地伸手,要将谢青鹤抱起。

    谢青鹤往后退了一步,回头去穿木屐,稳稳落地。素姑便满脸堆笑“慢些走,可别摔着。”

    陈丛作为不修之人,身体资质非常差。陈丛认为是生母花氏喝过的绝育药耽误了自己,虽然花氏侥幸怀孕,可陈丛在娘胎里就怀相不好,花氏怀孕时常常生病发热,陈丛出生时也比普通婴孩弱小一些,大夫一度认为他活不到出月,姜夫人日夜抱着他精心呵护,他才奇迹般地存活了下来。

    陈丛嫉恨堂弟,怨恨亲爹,唯独对嫡母姜夫人毕恭毕敬,充满了感恩与仰慕。

    他打小就喜欢去姜夫人房里玩耍。

    陈丛与姜夫人住得不远,跨过月牙门,沿着廊轩走了几步,转身就是姜夫人居住的正堂。

    沿途的仆婢看见小郎君背着手一板一眼地走来,素姑在背后小心翼翼地护着,全都笑眯眯地屈膝施礼,这个说“小郎君今日精神旺健”,那个说“小郎君雏凤之姿龙行虎步”,今日陈丛没有叫保姆抱着撒赖,自己走路来了正堂,家里仆婢都很惊讶也很欢喜。

    姜夫人正在屋内跟几个妾室纺纱说话,听见仆婢们议论,连忙放下手里的纺锥,迎了出来。

    “我的儿。”姜夫人就在门口蹲下身,逗刚学走路的小孩儿似的,伸手要接陈丛,“今日出息了,快来阿母抱一抱。”

    谢青鹤“”

    六岁的孩子了,搁寒山外门都能学拳脚功夫了,走了两步路,至于这么兴师动众吗

    走到姜夫人跟前,谢青鹤拱手施礼“拜见母亲。”

    姜夫人把他搂进怀里,一把抱了起来“我儿出息了”

    陈丛整天嫉妒堂弟陈隽,认为堂弟被父母疼爱,是绮罗丛中的娇儿,自他掌权之后,天天下旨呵斥堂弟,没事儿就把堂弟骂得狗血淋头,谢青鹤真以为他小时候日子过得多惨就目前的情况来看,姜夫人虽不是亲娘,对他哪里就很差了

    谢青鹤被姜夫人抱进屋里,几个妾母也都不做活儿了,全都挪了位置,带着他去烤火。

    这时候虽是暮春时节,暑气未至,春寒料峭。昨夜才下了一场雨,今天就有些寒凉。姜夫人房里烧着炭,煮汤熨烫都能用得着,几个妾室围坐一起,看着姜夫人逗娇儿。

    陈起只有这么一个儿子,偌大的院子里,也就这么个小把戏值得一弄。

    几个妾室都想跟小郎君玩一会儿,这个摘了簪子,逗猫儿似的在谢青鹤跟前晃动,那个抱了干果盘子咔擦咔擦剥花生,还有把衣裳上的绣花给谢青鹤看“小郎君,喏,快看阿母的小鸳鸯”

    惟有陈丛的生母花氏,含笑坐在姜夫人身边,仿佛是姜夫人的贴身女婢,安静无声。

    谢青鹤想从姜夫人处探问陈起目前的状况,确认这会儿究竟是陈起还是师父,就不得不忍受这一众妾母的逗弄。他不能不配合,让人看出反常。也不能太配合,让妾母们玩得太开心再接再厉,只好用手抓住方氏伸来的簪子,坐在卫氏的衣摆上,去抓姚氏剥的花生米。

    这一众妾母围着他玩儿了一会儿,见他倒在姜夫人怀里似要睡觉,个个放轻声音,换了话题。

    这群女人先说府上的宴会,又说吃喝穿戴。

    谢青鹤原本以为大户人家的后院都免不了勾心斗角,正室嫡妻总要摆出体面收拾小妾,哪晓得这个时代的风气似乎不大一样,也或许是姜夫人特立独行,总而言之,陈家的后宅风气很特殊。

    姜夫人不止是女主人,更像是诸多妾室的母亲和依赖,妾室们想要什么,就跟姜夫人说,姜夫人能给的都给,还像长辈般教育丈夫的妾室,几句话的功夫,谢青鹤就发现姜夫人居然还教妾室们读书写字,把自己陪嫁的香谱、食谱给妾室们分享。

    谢青鹤没多会儿就闭上眼睛,假装睡着了。

    姜夫人让女婢拿毯子来给他盖上,就让他睡在自己的身边,时不时看他一眼。

    小郎君既然睡着了,妾母们聊的话题就更花俏一些,说到了郎主新纳的妾室上。妾室们自然不希望夫君有太多新欢,僧多粥少日子就会难过。但是,也不是所有妾室都想生孩子。

    刚刚逗弄谢青鹤的方氏就不想生子“且不说能不能顺利生下来,就算生下来了,腰也粗了,肩也宽了,体态不似少女时窈窕,穿衣裳都费事若是生不下来,那可坏了。”

    其余几个妾室都很紧张地看着姜夫人,惟恐她生气。

    替郎主生孩子,本就是妾室的本份。当着主母的面,哪里敢说这样的胡话

    姜夫人嗔了方氏一眼,指了指她的鼻子,说“咱们娘几个说一说就罢了,不要去夫君跟前胡说八道。他如今只盼多生几个孩儿,你顶他的肺管子,仔细这一身皮。”

    谢青鹤就知道了,这个热衷跟小老婆生孩子的陈起,肯定不会是上官时宜。

    事情就变得非常麻烦了。

    如果这时候上官时宜已经到了,陈起不去睡小老婆,就不会遇上花春,也不会被咬掉蛋蛋。这时候被陈家家臣搜罗来的七个妾室、三十个女婢,也都能保全下来。

    还有陈丛的生母花氏,她如今也面临着被勒死的危险。

    谢青鹤如今做事非常被动,一来年纪小,二来家业大,这种情况下,他做什么手脚都会被无限放大,很容易被人质疑来历身份。要说以力破巧,那也不行。陈起的皮囊还得给师父留着。

    就在谢青鹤思忖对策的时候,有个女婢惊慌失措地奔进门来“禀夫人,大事不好了”

    姜夫人不喜欢下人这么慌乱,正要教训她,女婢就放了个炸雷“前面摩雷儿使人来报,说郎主被新迎进门的小夫人咬伤了下体,痛得不住哀嚎,叫夫人快去看看”

    姜夫人大吃一惊,连忙起身,走了两步又回来,叮嘱花氏“你在这里看着小郎君,我去前面看看。你们都快散了,别在这里围着。”

    几个妾室都知道厉害,唯唯应诺。待姜夫人离开之后,几个妾室也都相约散去。

    只有花氏守在谢青鹤的身边,看着熟睡的儿子,丝毫不知大难将至。

    谢青鹤听得外边动静远了,即刻睁眼坐了起来,拉住花氏的手,说“阿娘,快去收拾金银细软,带上心腹从人,马上逃出去”

    花氏很意外地看着他,却没有觉得他说话如此利索、突然语出惊人很奇怪“为何要我逃”

    “不逃今日必死。”谢青鹤说。

    这个时代有很多神神鬼鬼的传说,比如畜生突然说话,猫狗骤然化人,从河里捞出一条鱼,鱼肚子里写着某某要当皇帝等等。花氏出身世家,读过书,并不是普通下女。儿子突然张口劝她逃走,她读了无数志怪小说、野史鬼话,居然也没有惊讶质疑。

    她用斗篷把儿子罩在身边,匆匆忙忙回到自己的住处,把这些年积攒的金银赏赐都收拾好,又带上了自己的心腹使女与下人,叫人套了牛车。姜夫人对妾室们非常宽仁厚待,花氏又是府上唯一小郎君的生母,平时她有什么缺的少的,直接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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