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下人出门采买,府上也会给她拨车辆载货。

    这会儿花氏换了仆妇的粗布衣衫,叫心腹下人赶车,与心腹使女一起坐上了车。

    “小郎与我同往”花氏问道。

    谢青鹤摇头“阿娘保重。”

    花氏看着他片刻,眼中有些湿润,叮嘱说“你是陈氏子,养在府上,方得自由。若陈氏郎君以此罪你,可往姜夫人处求得庇护。她是出身大家、素有贤名的善性女子,我儿立身处世,要多多求问于她。”

    谢青鹤点头“儿遵命。”

    花氏一向是端庄守礼的模样,临走之时,却忍不住低头在儿子额上亲吻一下,泪水掉了下来。

    不需要谢青鹤催促,花氏已擦干眼泪,吩咐赶车的下人“走”

    眼见着花氏的牛车在蒙蒙细雨中远去,谢青鹤才掖紧斗篷风帽,匆忙往回走。陈丛自幼体弱,姜夫人把他养得娇惯,他连路都不怎么走,突然在大宅后院跑了个来回,谢青鹤就觉得有些喘。而且,幼嫩的脚指被木屐磨得生疼,这会儿飘起小雨,沾湿鞋袜,走在地上铺着的石子路上就开始打滑。

    陈起新纳的姬妾都放在了倚香馆,谢青鹤想要过去就得穿过清荷堂,折往飞檐台。

    陈丛只知道陈起遇刺之后,下令坑杀了倚香馆所有姬妾女婢,又派人来后院勒死了花氏。具体时间顺序,陈丛一直在自己的住处睡觉,知道得并不清楚。

    偷着把花氏送走容易实施,要去倚香馆正面对抗陈起,从暴怒的陈起手里救下那几十个姬妾谢青鹤也很头疼。偏偏这会儿人小步窄,连走路都很费力,脚上一滑,噗就摔在了地上。

    这会儿陈家上下都乱套了,没人发现小郎君到处乱跑,更没人知道他摔了跤。

    谢青鹤膝盖手肘与双手都擦破了皮,疼得龇牙,爬起来继续跑。

    他没有直接去倚香馆,而是去了陈起蓄养谋士、议事决策的东楼。

    东楼常年有文书幕僚值班,陈起对自己的谋臣们也很慷慨大方,美酒好菜常备,还有舞乐娱宾,以至于下属们都喜欢在这里玩耍,他也随时都能找到人问策这会儿就方便了谢青鹤找人。

    谢青鹤的目标很明确,东楼清轩,大姑父詹玄机经常在那里闻香下棋。

    东楼里人来人往,认识陈丛的人却没有几个,盖因陈丛身体虚弱,很少被抱出来见客。

    见谢青鹤披着斗篷屁颠屁颠一路小跑,这群幕僚谋士都会心一笑,以为是哪家的小子或是主家亲戚,跑东楼来找家长了。谢青鹤顺利地找到清轩,猛地将门一推。

    屋内暗香轻盈,沉香檀香调和龙脑,谢青鹤刚推门就神志一清,整个人都冷静了下来。

    詹玄机正与白芝凤手谈,听得风声收紧,大门敞开,二人都回了头。

    “这不是小郎君么”白芝凤仰身摊在凭几上,嘻嘻笑道,“怎么跑这儿来了”

    詹玄机则看见了谢青鹤斗篷上沾污的灰尘,起身走到门前,蹲下身问道“可是发生什么事了”说着看了看谢青鹤的手,“要上些药。”

    “请白先生行个方便,我与姑父有话要说。”谢青鹤说。

    白芝凤有两年没见过陈丛了,毕竟老家主陈敷死了,阖府上下都要守制,家主陈起是丧主,他两年结庐守坟,家里谁敢舞乐饮宴没有宴会,白芝凤自然没有见到陈丛的机会。

    两年不见,小郎君长了两岁,说话口齿清晰,见人态度从容,这都不奇怪。

    白芝凤起身拱手,退了出去。

    谢青鹤直接就把门关上了,对詹玄机说“大姑父,快去倚香馆救人。”

    詹玄机噎了一下。阖府上下都知道倚香馆是陈起安置美人的地方,叫他去倚香馆救人他就算是陈起的姐夫,也没有管到妻弟闺阁里的道理吧

    “姑父不仅是父亲的姐夫,也是父亲的谋主。此事姑父不能不管。”谢青鹤说。

    詹玄机耐心地问“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谢青鹤不知道陈起是否下令坑杀姬妾,这时候透露具体情况要冒很大的风险。可若是陈起没有下令坑杀姬妾,他通知詹玄机去倚香馆救人,就没有任何道理。

    正犹豫时,轰隆一声,春雷响起,雨声渐渐频密。

    既有外应指点,谢青鹤果断说“父亲遇刺,我怕他急怒之下,牵连太过。”

    詹玄机听见“遇刺”二字,大吃一惊,一把将谢青鹤抱起来,噔噔噔往楼下跑。

    楼下詹玄机的下人见他下来,连忙去找蓑衣雨伞,詹玄机也顾不上那么多了,把谢青鹤的风帽拢起盖住他的脑袋,啪嗒啪嗒往倚香馆跑。跑到半路,谢青鹤发现他连鞋子都跑掉了。

    陈起遇刺这事瞒不住人,可伤得这么羞耻,府上选择率先通知谁,也有许多考量。

    陈起的小厮摩雷儿惊慌之下,先回后院告知姜夫人,这是对的。姜夫人忙着找大夫、照顾陈起,一时半会儿没想起给前面的家臣们递话。谢青鹤选择找詹玄机救场,是深思熟虑后的决定。

    詹玄机是陈起的姐夫,也是陈起的谋主,他是自己人,也是家臣的重要代表。

    最重要的是,詹玄机读圣贤书,行道德事,不会坐视陈起滥杀无辜。

    雨下得越来越大,詹玄机几乎睁不开眼,只听见四处哭声震天,他在暴雨中怒问“谁在啼哭谁敢放肆”

    陈起已经下了坑杀倚香馆所有妾室与女婢的命令。

    卫士们奉命捉拿捆绑这几十个女子,女孩子们无辜又惶恐,吓得不住啼哭。就连捉拿她们的卫士们也心生怜悯同情,听见詹玄机在门口喝问,马上就有卫士前来回禀“詹大人,郎主吩咐将这群女子带去涂山,挖坑活埋。”

    詹玄机气得双手颤抖,却再三呼吸,半晌才说“你们稍等片刻,我去见郎主。”

    卫士们作揖应诺,眼神中还带了两分恳求。

    詹玄机抱着谢青鹤走到人群最密集的地方,看见了姜夫人的心腹侍女茜姑,于是在门口将谢青鹤放下,低声说“你自去吧。这里有我。”

    谢青鹤便觉得詹玄机是个顶顶厚道的人。这时候顶着雷来劝谏暴怒中的陈起,谁都要担上莫大的干系。谢青鹤把他带下了水,他还记得把谢青鹤撇开,不让父子生疑,这就是真君子。

    谢青鹤这会儿毫无自保之力,也不想去招惹陈起,便上前拉了拉茜姑的裙角“姑姑。”

    茜姑见他被淋成落汤鸡的模样,大吃一惊,与身边使女低声叮嘱两句,亲自抱起谢青鹤,叫下女撑伞,一路把他抱回了后院。素姑在后院找人已经找疯了,茜姑也顾不上训责她,所有使女看着湿透的小郎君如临大敌,这边烧热水泡澡,那边煮姜汤驱寒,只怕小郎君生病。

    谢青鹤心想,至于这么紧张吗

    等他洗了澡,喝了姜汤,睡在被窝里,感觉到身子有些飘时,他才明白,使女们绝不是闹着玩。

    不过是淋了一场雨,他就真的病倒了

    谢青鹤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梦里隐约听见姜夫人训斥人的声音,又有一双很温柔的手,抚摸他滚烫沉重的额头。他穿的皮囊太小,所以,有一个怀抱很轻易地将他裹住,让他仿佛睡在了云窝里。

    他甚至不自觉地想,十三娘想要云朵做床铺,那云朵做成的床铺,应该就是这样的感觉吧

    想到这里,他觉得不懂事的十三娘可笑,又觉得自己很可笑。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昏沉沉地醒来时,口干鼻塞,呼吸不畅。谢青鹤从床上坐起来,素姑马上惊醒,问道“小郎君,你可醒来了。渴了吗饿了吗吃药吗”

    谢青鹤还没说话,姜夫人已经带着茜姑进来了,坐在榻边先用手摸了摸谢青鹤的额头“不烫了,好了。快把药端来。”

    谢青鹤觉得有些渴,喝水喝药都能缓解,便没有反对。

    使女把药端来,谢青鹤闻了闻味道,就知道这方子太过古早,颇不对症。

    岐黄医道并不是越古早越好,数千年来一直有新药被发现,医者对病症的了解也在逐渐加深。不过,这药虽然不对症,却也不会加重病情,喝不坏就将就喝吧他这会儿也不能说,拿笔来,我自己开方子吃。

    吃药之后,姜夫人又拿了一块糖渍的梅子,放在谢青鹤嘴里。

    谢青鹤宁可来一杯清水漱口。然而,姜夫人将他视作小儿,他就只能乖乖把渍梅含着。

    “吃些豆粥么”姜夫人问。

    谢青鹤想吃酸汤面。不过,这个时代的相州没有酸汤面的做法,连酸汤都做不出来。他只好点点头,姜夫人亲自喂他吃了半碗豆粥,又叫使女取水给他漱口,才让他躺下休息。

    谢青鹤在姜夫人屋里养病,住了四五天,发现陈丛对姜夫人屋里一切都很熟悉。

    也就是说,陈丛小时候经常住在这里。

    谢青鹤整理陈丛的记忆,发现陈丛跟着姜夫人的时候,并没有疯狂嫉恨堂弟陈隽,也没有对父亲陈起生起多少幽怨之情。姜夫人病逝之后,陈丛突然性情大变,变得愤世嫉俗。

    不过,他也暂时没力气想太多。

    陈丛的身体太虚弱,春夏交替之时,昼夜温差颇大,他这一场病就跟春雨一般,淅淅沥沥,缠缠绵绵,总也好不干净。谢青鹤不大想住在姜夫人的眼皮底下,姜夫人却不肯放他独居,只得蹲在正房里养病。

    这些日子,常来正房陪姜夫人的妾室们都消失了,据茜姑说,是姜夫人不叫她们来。

    茜姑笑眯眯地说“小郎君想谁啦婢子这就去请。”

    谢青鹤关心的是花氏的失踪,府上究竟是怎么个看法。这么多天过去了,没听说过有人去追,也没人提起过失踪的花氏,好像花氏一开始就不存在。然而,他也不知道该怎么问。

    倚香馆那边没有传出坑杀姬妾的消息,那就是詹玄机把陈起劝住了。谢青鹤也略略安心。

    又过了四五日,谢青鹤自觉好得差不多了,正要向姜夫人请示,搬回自家小院去。

    遇刺卧床多日的陈起也养好了精神,这一日,叫人把他抬回了正房。使女们正要去抱谢青鹤,叫他出门给父亲见礼,外边的陈起已经对着姜夫人咆哮了起来“你究竟安的什么心”

    姜夫人出身大家,平素也是极其体面的贵妇,被丈夫劈头盖脸骂了一句,脸上就挂不住了。

    “郎君何出此言”姜夫人长跪而起,“妾有何过失,竟受此羞辱”

    “倚香馆花家的小娘刺杀我,你是我的夫人,不着急为我寻医问药,反倒忙着安排花折云逃出府去,你是算准了我要勒死她出气,故意放跑她”

    “东楼所有人都看见那小畜生跑去敲清轩的门,把白芝凤赶出门来,带着詹玄机往倚香馆跑你不但要救花折云,连倚香馆那群包藏祸心的贱人也想救”

    陈起用拄杖将桌上所有灯盏杯具扫得粉碎,面色狰狞“你是我的夫人,还是刺客的夫人”

    花氏是谢青鹤放跑的。

    去东楼搬詹玄机做救兵,也是谢青鹤的想法。

    这一切都与姜夫人无关。

    谢青鹤闻声就要往外跑,被茜姑一把抱住,死死按在了内室“小郎君,不要,不要出去。”

    谢青鹤竟然挣扎不开。

    门外姜夫人居然没有辩解,默认了陈起所说的一切罪责,半晌才说“妾所作所为,皆为夫君贤名。夫君既有争霸之心,问鼎之志,岂能为了区区一个刺客,落下擅杀残虐的骂名”

    “你若为我贤名着想,为何不思进言劝诫,反要偷偷行事不过是撒谎搪塞”

    陈起愤怒之下,将拄杖朝着姜夫人头脸挥击,在旁的使女帮着挡了一下,也没能彻底挡住,生铁铸成的拄钉擦过姜夫人的脸颊,倏地豁开一道口子。

    谢青鹤听声不妙,门外又响起使女慌张地哀求声,他也急了“快放开我”

    茜姑一时没注意,就觉得手臂一麻,不自觉地松开。

    谢青鹤飞奔着冲了出去“阿母”

    姜夫人大吃一惊,见他跑得这么快,实在是没机会把他推回去了,只好大袖一张将他搂在怀里,死死护住“你怎么出来了”

    “来人,把这个小畜生拖出去”陈起喝令。

    跟在陈起身边的卫士都很犹豫,家主唯一的儿子,府上唯一的小郎君,这是好动手动脚的么

    陈起冷笑道“刺客已死,花折云也已逃出相州,如今府上只有这一个后患奸细。快些拖出去乱棍打死”这一句话,直接就把小郎君贬为包藏祸心的刺客之后,卫士们不得不上前了。

    姜夫人死死抱住他,说了陈丛记忆中印象最深刻的那句话“儿是夫君世上仅有骨血,托花氏体腔而出,譬如珍珠出于蚌壳,莲花出于污泥,岂有以腥臭泥沙见罪珍珠白莲的道理呢”

    陈起呼哧呼哧地喘着气。

    他被刺客伤了根本,日后能不能人道,能不能再有子嗣,大夫也无法断言。

    若是不能了呢这个带着花氏骨血的贱种,就成了他在世上唯一的血亲子嗣

    他痛恨被花氏算计摆弄,然而,这个小畜生

    他赌不起

    两边僵持许久,陈起让下人扶持着起身,一手拄着拄杖,颤巍巍地走到姜夫人身前,低头看着被姜夫人死死护在怀里的谢青鹤。

    谢青鹤不愿与他对视,只怕抬眼的瞬间就会迸出怒气。

    姜夫人则颤声道“夫君”

    陈起猛地挥手,啪地一耳光抽在了姜夫人带血的脸上“你闭”

    嘴字没出口,谢青鹤已忍不住捏住了他的手腕,缓缓抬起眼皮,与他赤红癫狂的双眸对视“人是我放走的,大姑父也是我去请的。这一切都与夫人无关。父亲怪罪,儿任凭责罚。”

    光是看着他那双恼怒的双眼,陈起也读得出没说出的半句话别动姜夫人。

    一旁的卫士们惊呆了,姜夫人都惊呆了。

    这年月人命如草,不止姬妾宛如牲畜物件,随意买卖杀戮,姬妾所出的子女当然也不值钱,死了就埋,埋了再生。一怒之下打杀子女的父亲多不胜数,哪个小儿胆敢如此忤逆父亲

    陈起反过手捏住谢青鹤的胳膊,颤巍巍地将他从姜夫人怀里提了起来“你倒有些胆识。”

    姜夫人还要拉扯,陈起已经站不住了,一把将谢青鹤摔在身边卫士怀里“带走。”

    “夫君,夫君开恩”姜夫人不甘心地拉住卫士的胳膊,想要把谢青鹤抢回来。

    “拉拉扯扯做什么我自己的儿子,还能吃了他不成”陈起居然摸了摸谢青鹤拉扯间变得乱糟糟的头发,“就这么一个独苗,我亲自养,夫人有什么意见”

    姜夫人意见很大。

    然而,见谢青鹤微微摇头,她犹豫片刻,说“他才六岁,还在吃奶。别的保姆奶味只怕吃不惯。叫他的保姆跟着去吧。”

    谢青鹤听见这句话脸都青了。什么叫他才六岁,还在吃奶这么多天养病不起,谁都没有提过吃奶的事,他已经把这种奇葩的事情彻底忘记了。哪晓得姜夫人为了安插人手,又把素姑提了出来。

    他只盼着陈起反驳姜夫人,绝不许任何人跟去照顾他。

    让谢青鹤始料未及的是,陈起居然答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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