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朝向谢青鹤汇报龙城诸事时, 伏传正在外门巡视。

    他从陈一味口中听说了云朝归来的消息,想着是在上下山的时候错过了,便吩咐人去玉树峰通知安安, 要为云朝接风洗尘云朝喜欢吃安安做的烧肉,这一点伏传记得很清楚。

    陈一味又说云朝在外门溜达了许久,伏传也只是笑了笑, 并未多想。

    他和谢青鹤在观星台闹得太凶,云朝不好意思直接回家, 这事也不好嘴上议论。

    处理好外门庶务,伏传回观星台已经是下午了。让他意外的是, 谢青鹤居然不在家。

    “飞仙草庐。”云朝正在整理谢青鹤的箱笼, “主人说, 新做的衣裳没那么快取回来,叫我给他把练功服都找出来,还有以前时兴的窄袖袍子”

    大师兄为什么要找紧身的旧衣裳穿, 伏传心知肚明。

    他憋着这点儿得意,佯作不知,嘴上说“大师兄这些日子陪我练体, 想是宽袍大袖不大方便。照我说呢,大师兄穿哪样都好看。”跑去洗了手,跟着云朝一起翻谢青鹤的箱子。

    谢青鹤的衣物箱笼整理起来一目了然,二十年前的旧衣裳数量繁多,近五六年也有四五个大箱子, 唯独中间的十五六年没两件新衣裳,看上去就很可怜。

    “云朝哥哥, 你和大师兄在外隐居的时候, 都不做衣裳穿吗”伏传问。

    云朝想了想, 说“做。做得少。”

    伏传的好奇心自然不肯善罢甘休,云朝解释说“地方偏僻,买不到什么好料子。那时候主人的心思也不在衣食上。前头几年,老掌门会让我捎带些料子,做了几身衣裳。后来,主人不与山上交往,没有新料子了,衣裳就做得少了。”

    伏传总是为那段错失的时间感到遗憾“一定过得很辛苦。”

    云朝把箱子里的窄袖袍子拎出来,抖开一看“主人年轻时穿这样的花样。”

    那确实是二十年前时兴的款式,窄袖束腰,前襟绣着繁花,还有一层薄纱轻覆其上,显然是怕挨挨蹭蹭勾滑了刺绣的丝线。这样的袍子做了不少,看上去都没有穿几次。

    伏传想了想大师兄穿上的模样,憋着笑说“白师姐说,大师兄冲她笑一笑,害她掉进了水里,那时候的大师兄一定很好看。”

    云朝回头看他。

    伏传楞了一下,连忙解释“现在当然也好看。就是,你看”他把谢青鹤近年添置的衣裳抖开拎在手里,多是淡雅云纹,纯色素色的宽袍更是多不胜数,“我没见过大师兄穿胸口这么大花的衣裳。他那时候,肯定是每天都很热情的样子吧”

    云朝与谢青鹤相识之时,已经是谢青鹤吞魔之后。他也不了解谢青鹤从前的模样。

    “我虽不知道主人穿这身衣裳的时候是什么样子,但是,与十年前相比,他现在特别快活。”云朝把收拾好的旧衣裳堆叠在一起,将打开的箱子一一扣好,“过去的事情不重要。现在才重要。”

    伏传也还记得谢青鹤刚回寒山,瘦得骨肉支离的模样,闻言不住点头“嗯。我知道。”

    这时候,正在厨房准备烧肉的安安探头来问“少爷,锅里炖着肘子,好大两个。那我是不是把烧肉先搁着明天再做啊,我怕吃不完。”

    伏传还没说话,云朝已经不答应了“肘子是小主人的,烧肉是我的。”

    “哦。”安安小声问道,“那我能不能先把肘子挪到边上灶眼不够用了。”

    “还没炖好。给你另外烧个小炉子。等着,我来夹炭,别烫着你。”云朝暂时撂下谢青鹤的衣裳,捏着安安梳起的道髻,带着她去了厨房。

    伏传在衣服堆里站着,弯腰收拾着,想一想又忍不住嘴角上翘。

    云朝说,从前大师兄无心衣食。云朝又说,大师兄现在特别快活。

    他想了想谢青鹤这些日子的日常,每天就是操心三餐一宿,现在还想起来要找旧衣裳来穿

    衣裳啊,吃食啊,最微不足道的事,就成了大师兄最关心的事。那是不是代表大师兄也和自己一样,不管做什么都很快活

    想到这里,伏传摸了摸大师兄的旧衣裳,心想,你现在穿得这么骚包,还不是为了勾引我

    这实在是忍不住,太可乐了。伏传抿嘴窃笑。

    云朝给安安弄好炉子,又回来与伏传一起整理好箱子,把收拾出来的旧衣裳一一悬挂晾晒。

    两人经常一起聊天玩耍,整理好衣物就坐在屋内喝茶,伏传很自然地问云朝去了哪里,办的什么差事,云朝只是看着他笑一笑不说话。伏传就知道这事被大师兄下了禁口令,也就不再问了。

    没多会儿,安安的肉也烧上了,擦了擦手脸,闲着无聊也加入了茶叙。

    此时距离伏传出魔也才十多天。他刚出魔时就找安安和云朝叙过旧,短短十多天没见,山中清修寂寞,又能有什么故事好说云朝下山办差被下了封口令,说不得。安安天天在玉树峰修行修行。伏传则每天跟大师兄腻腻歪歪不说塞狗粮厚不厚道,掌门真人的私事,那是真的不能背后议论。

    伏传想了想,从抽屉里拿出一个骰盅,揭开就是三枚玉石骰子“七”

    安安吓了一跳,问“少爷,你把骰子放在家里,大师兄不管你么”

    “为什么要管我啊”伏传也不能说,昨天他还跟大师兄一起玩过,他是字面意义上的裤子都输没了,发誓以后再也不跟大师兄玩骰子了,“来不来”

    安安舔了下嘴唇,去看云朝的脸色。

    云朝问“玩什么”

    “有个意思就是了。安安去把果盘里的花生拿来,每人分二十个。谁先输光,谁去赤手空拳爬悬崖。玩不玩”伏传问。

    安安马上举手“玩”

    云朝也点头。

    赌注达成一致之后,安安就去拿花生来各人分了二十粒,伏传则挑出两枚骰子,放入骰盅。

    特制的骰盅镌刻着混淆阵法纹路,三人都不动手摇盅,将手拍一下,骰子就会滚动,待骰子停下来,三人照着次序揭盅。尾数出七则加注,尾数八输半,尾数九输光。其余数字则轮空。

    完全不费脑子,连动手摇骰子的手法都彻底废了,纯就是赌运气的游戏。

    玩了没有两把,伏传就输光了。

    安安把面前的花生拨了拨,说“少爷,我借给你啊。”

    云朝则把骰盅拿了起来,将镌刻其上的混淆阵法看了两遍,又默默地放了回去。

    伏传看出他面色有异,也将骰盅提了起来察看。然而,他对阵法所知不多,看不出个所以然来。直接问云朝这骰盅是不是有问题,云朝八成不肯说实话。

    伏传把骰盅递给云朝“这没法儿玩了,对吧”

    云朝自虚空中抓了一把,手中倏地出现一支玉笔,在骰盅的阵法上描了两笔。

    “可以玩了。”云朝说。

    伏传差点被气死。

    难怪昨天输得裤子都没了,大师兄也太可恶了吧玩个骰子都作弊

    安安也看明白了,把她与云朝的花生都合拢在一起,重新数成三份“刚才不作数,咱们重新来玩。”

    伏传哼了一声“愿赌服输。等我爬完再战”

    于是,安安与云朝都跟着他来到观星台绝壁之前,看着他赤手空拳往飞鱼岩爬。

    以伏传的身手,在不动用内力修为轻功的情况下,从观星台爬到飞鱼岩也花了些时间,爬完从飞鱼岩飞身掠下,额上汗水点点。安安给他搓帕子擦了擦汗,三人又回屋子里继续玩骰子。

    谢青鹤在骰盅上做的手脚没费多少功夫,也就是欺负一下不懂阵法又万分信赖他的伏传,被云朝改动之后,骰盅恢复正常,玩起来就不是伏传次次倒霉了,各人二十粒花生玩得风生水起。

    偶尔安安输光了,可怜巴巴地看了伏传一眼,伏传和云朝都分了她几粒花生应急。

    谢青鹤在飞仙草庐与上官时宜商量了半下午,天黑之时才回来。

    观星台倒是灯火通明,屋子里还飘散着浓郁的肉香,就没人出门迎他一步。直到他走近屋前,窗影一闪,云朝先飞了出来,伏传也赶忙蹬上木屐迎至门前“大师兄。”

    谢青鹤听见屋内还有安安的呼吸声,便没有伸手去搂他,只微微一笑“小师弟。”

    进门之后,安安还在收桌上的花生,见状将盘子往条案上一塞,满脸通红“拜见掌门真人。”

    “免礼。慢慢收拾,不要慌乱。我也不吃人。”谢青鹤对安安非常温柔,直到安安情绪稳定不再扭捏之后,他才移开了目光。见憩室里乱七八糟,他也没往里进,就在正堂坐下。

    有安安在,伏传也不好跟谢青鹤“议论”骰盅上阵法的问题,端了热茶来,问道“大师兄,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师父留你吃饭啦”

    “陪师父吃了两口。”谢青鹤接茶喝了半盅,“先摆饭吧,有事跟你说。”

    伏传就明白这事不能让安安知道“是。”

    饭菜上了桌,谢青鹤看着云朝做的炖肘子,安安做的烧肉,也忍不住笑了笑。

    云朝去龙城走了一趟,回来第一件事是给伏传做肘子吃。伏传听说云朝回家,直接把安安接了过来,专门给云朝烧肉接风。这两人的想法也算是完全对准了,称得上是酒肉之交的典范。

    有谢青鹤坐在桌上,云朝和安安都老老实实地吃饭,谁都不肯说话。谢青鹤也不似从前那样为伏传布菜照顾,反倒是伏传几次起身服侍,为谢青鹤盛饭添汤,规矩做得非常到位。

    一顿饭吃完,谢青鹤叮嘱云朝送安安回玉树峰,安安倒是很想在观星台住一晚,时机不合适。

    伏传提着灯将安安送到路口,拢起她的斗篷风帽“今日我与大师兄有事要商量,过些日子接你来住。”

    安安很乖地点头“不了,我前些日子才来住过。也不能总是打扰少爷。”

    伏传很欢迎安安来观星台小住,又确实觉得她来了各处不方便,闻言嘿嘿一笑,说“偶尔来住几天没关系的。快去吧,待会儿灯笼烧没了。”

    安安点头转身,云朝接过伏传手里的灯笼,说“小主人放心。”

    伏传没什么不放心的。寒山四处都有巡逻弟子守着,唯一担心的就是天黑路滑,去玉树峰的路上出点意外。安安跟他学了几年功夫,打人的功夫不敢说,轻功是真的不错,又有云朝跟在身边保护,闭着眼睛也能安全走回玉树峰。

    转身看见屋内的灯光,想起大师兄在家里等着自己,伏传的脚步又变得轻快起来。

    “大师兄。”伏传还记得骰盅上被做了手脚的阵法。被大师兄害得爬了一回悬崖,总得叫大师兄给个说法吧至于说被大师兄骗掉裤子的事反正也是愿打愿挨的,那就算了。

    灯光下,谢青鹤神色安闲沉寂,隐带了一丝慎重“我今日跟师父说了入魔修行之事。”

    这就真是正经事了。伏传也不再想什么骰子阵法,近前坐下,问道“是与云朝哥哥下山的事情有关么”

    谢青鹤对此不置可否,反而解释说“我入魔修行多年,此前从未想过带人入魔。上回带你入魔是得了文澜澜的指点,既然能够施行,自然要将此事禀明师父。他老人家虽有齐祖养命经续命,修为瓶颈多年,入魔能为他谋划无数多的时间,以期登仙。”

    “这是应该的。”伏传想了想,问道,“那是大师兄要带师父进去,不能带我了大师兄,我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我虽然舍不得离开你,但是,替师父续命修行更重要。你不必担心我。”

    谢青鹤一直略显凝重的神色才松了几分,捧住他的脸蛋,笑道“咱们一起没关系的。而且,我问过文师妹了,若是师父持心笃定,轻易不迷,我只消带他几个世界,以后他就可以独自修行。”

    上官时宜和伏传都修一心道,二人的性情修法却截然不同。

    上官时宜是积年的童子功,心修无比强悍,且历世多年,心智成熟无比。他这样的人根本不会被心魔所惑,只要熟悉了入魔世界的出入过程,再有小胖妞以苍澜法印加持九方封魔阵帮忙,完全可以独自在入魔世界里修行。

    伏传的弱点就在心修之上。谢青鹤怕他混淆认知,绝不肯让他单独入魔。何况,他与谢青鹤在入魔修行一事上已经达成共识,既然谁都离不开谁,那又何必分开

    谢青鹤要带上官时宜入魔修行,理由非常充分,就是为了替师父续命,助师父修行。

    上官时宜已经二百岁了,早已过了世间修士的大限。他如今确实身体康健,可谁也不知道他究竟还能活多久。入魔世界的修行也是修行,就算上官时宜的皮囊跟不上元魂,只要元魂强大到某种程度,依然可以魂灵不泯,带着宿慧轮回,与长生久视无异。

    伏传非常理解这件事,也非常支持这件事,但是,想起要跟师父一起入魔,他还是有点怵。

    “大师兄,咱们什么时候跟师父一起入魔”

    “大师兄,咱们跟师父一起入魔,得挑个什么身份才好”

    “大师兄,若是找不到师父该怎么办”

    谢青鹤知道他在担心什么,安慰道“有我呢。不担心。”

    伏传在他身边低头玩了一会儿茶杯,半晌才吭哧吭哧地说“大师兄,我思前想后,觉得既然是帮着师父他老人家熟悉入魔世界,那若是专门挑拣着身无家累、离群索居的身世去入魔,只怕也不大合适。这一类人身份简单,切断了与尘世的联系,也谈不上混淆认知。若是师父以此小瞧了入魔世界,独自入魔时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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