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他来审问不驯鬼魂,想要知道当年的真相,去寻找已经死去的施夫人,或是去寻找已经死去的先迁西侯夫人大焦氏,这都不难。毕竟死了还没过百年,地魂找回来问话,一般意识都是清醒的。
谢青鹤的办法更加直接。直接把焦金举的三魂分开,询问没有感情的识魂。
识魂没有感情,自然不会懂得害怕。已死之人且无畏惧,根本就不会保守任何秘密。
焦金举愕然道“你们做什么生魂珍贵,不得擅弄。若犯此戒,必受天诛。这是你们宗门的训诲,你们竟然敢在魂魄上做手脚”
谭长老已经把他残余的魂魄分开,一边挑挑捡捡寻找他的地魂,一边教育他“首先,你已经不是生魂了。你死了。人死了三魂七魄都会分离,这是个正常的过程。你的三魂七魄凝在一起,是你身为修士,动用了宗门的秘法,逆天改命才做到了这一点。”
“其次,就算你不是死鬼,是真正的生魂。”谭长老示意他看供在法坛上的剑祖令。
“剑祖令在上。清理门户没那么多道理,普通人生魂珍贵,坏蛋生魂就是俎上鱼肉,活该被宰。你师父教你寒江剑派的筑基心法时,难道不曾告诉你这个道理”
焦金举怒道“那你怎么就知道自己没有弄错你拿了个木牌,就是神仙圣人了”
谭长老嘿地一笑,说“本座倒也不敢说自己一定不会错。这不是在剥你的魂么找到了。”他把焦金举的地魂拽住狠狠一扯,“若是弄错了,再给你塞回去。再说,你死了,本来就要分开的,时时刻刻想着要合在一起,你不难受啊还是想再夺舍”
焦金举原本就只剩下残魂,被一分为三之后,每一缕魂都变得非常稀薄。
这让焦金举变得有些迟钝。
被捏在谭长老手里的焦金举地魂也没精力跟谭长老争嘴,缓慢地看着四周,似乎还是想跑。
“谋害原时安的那把旧如意,是谁的主意”谢青鹤隔着屏风询问。
焦金举缓缓地回忆着,慢慢地说“娘。”
谢青鹤和谭长老都有些意外。焦夫人的口供是焦金举授意,施夫人所做。在焦金举口里,这个始作俑者又变成了施老太太。施老太太就是将施祖传承带入焦家的第一人。
“当年究竟是怎么回事”谢青鹤问道。
“春景嫁到原家后,胳膊肘向外。不再听命。娘要华眉公尺,催促。春景吃里扒外,耽于男色,偏心夫家。娘很生气。要惩戒她。”焦金举的残魂回答得磕磕绊绊,叙述也不如三魂合一时那么顺畅,“春景怀孕脐带血做秽物如意教训她。”
“你娘要你教训大女儿,你就吩咐妻子,做了一把秽物如意,使外孙离魂沉睡而死,逼大女儿把你娘要的华眉公尺,从原家带回来”谢青鹤要凿实焦金举在此事上的责任。
焦金举居然冷笑道“你想让我认罪。”
不等谢青鹤说话,谭长老催促,焦金举居然又接着说“是老夫吩咐她娘。又如何老夫做法所害,乃老夫精血所出。老夫杀杀他娘无罪。他没有娘也没有他。杀他也无罪。你们断子绝孙,无家无后嫉妒人伦尊重诚为可笑”
焦金举的道理非常强大。
大焦氏是他生的,他想杀就杀,不犯罪。原时安是大焦氏生的,他还是想杀就杀,不犯罪。
我杀我自己的女儿,我杀我自己的外孙,关你屁事要你来多事你不承认我身为父亲、身为外祖父的权威,是因为你们都是断子绝孙的修士,你没有女儿外孙子可以肆意利用,所以,你这是在嫉妒我对女儿的权力。
“这结巴说话真是让人一肚子火气。”谭长老一把把焦金举的地魂揉回天魂、人魂之中。
焦金举的魂魄已经不能自行粘合在一起了。如谭长老所说,他已经是个死人,三魂本就应该各自归位。从前仗着临死之前的法术修为强行糅合在一起,这会儿残魂虚弱又被强行拆散,已无力回天。
焦金举的人魂害怕得瑟瑟发抖,天魂挂着迷之微笑,地魂面无惧色,冷静地看着谭长老。
谢青鹤从焦夫人口中得知,她姐姐嫁入迁西侯府,是为了找一些很重要的东西。
现在终于从焦金举处得知真相,他反而有些意外“华眉公尺”
这东西完全称不上什么宝物。在谢青鹤所在的时代,华眉公尺与罗经一样,是勘测风水时寻找龙脉的一种常用工具,款式各样,应有尽有。难道原家藏着的是一件不为人知的法宝
谭长老对原家和焦家的恩怨没什么兴趣,凿实了焦金举的责任之后,重新上了一炷香。
“剑祖在上,弟子谭啾今日代行天诛,以宗门规矩清理门户。”
上完香之后,他又从供桌上取出杯珓,一连掷出三次圣杯,当即反手一剑,三魂齐灭。
反倒是焦夫人留下的一点残魂,被谭长老揉吧揉吧清洗干净,往法坛上一放,随着香炉上燃起的袅袅青烟,一起飞向了虚无处。
谢青鹤从屏风后走出来,谭长老已经收起了地上的杯珓,招呼他吃饭“马上中午了。”
“家里姐姐还在吃药,晚辈就不打扰了。此间事了,待家姐伤势稳定下来,不日就会回到羊亭。前辈日后有事,可往羊亭县寻我。”谢青鹤抱拳施礼,“长老慈悲。”
“真人慈悲。”谭长老也不占他便宜,后世的掌教真人也是掌教,尊称一声不过分。
把慢悠悠走过来的柜上伙计惊得眼睛都睁开了。什么情况哪儿来的真人
谢青鹤把带着阴阳鱼的腰带还给他,说“多谢师兄。”
“呃,没事。”小伙计回头偷瞄了谭长老一眼,总觉得有什么事不对。
谭长老跟着送到了门外,小伙计则不知道出于什么目的,鬼使神差地开始检查手里的腰带。
他摸着摸着,发现这要腰带上居然插了几根大夫治病用的银针。这让小伙计大为光火。小爷好心好意把腰带借给你,你居然给我插几根针,干什么想偷袭暗害我吗
谭长老把谢青鹤送走之后,眼看着谢青鹤越走越远,他才转身回来。
“小鱼。”谭长老叫了一声,叫柜上小伙计失魂落魄的盯着那条腰带,“小鱼”
小伙计哎了一声,这才从痴迷中惊醒过来“长老,什么事儿”
“准备吃午饭了。你在看什么这不是你借给蒋那个先生的腰带吗怎么了”谢青鹤的身份来历也不能大肆宣扬,谭长老指代他的时候还磕巴了一下,走到了柜台前,“有什么问题”
小伙计明显觉得谭长老两眼冒金光,好像知道出了什么好事。
“弟子在腰带上画了一个咒文,用同色丝线沾染浸泡纯阳朱砂之后,缝在了内侧。刚才拿到腰带发现里面撇了两根银针,还以为是那臭小子想害我抽针的时候,觉得腰带上纯阳炁动,就仔细看了一下这两根针好像是把弟子画的天星图改动了位置”
最让小伙计想不通的点是“他改的位置明明与古籍记载中略有偏差,为何师门典籍中写得不对,他改的反倒对了。难道他比知宝洞的秘本还高深高明”
谭长老没有看他的腰带,问道“是天星图”
小伙计点点头。
“星辰位置一直都在发生改变,古籍里记载的天星位置与今世的天星位置本来就不一样。你天天读死书,半点不懂得变通,难怪被发配到这个鬼地方来”谭长老挥挥手,“快去做饭了。”
小伙计悻悻地说“您不也被发配到这里来了”
谭长老美滋滋地说“本座啊,马上就要立大功,回山上清修去咯。”他乜了小伙计一眼,“你还不好好拍本座的马屁,把本座伺候高兴了,带你一起回山。”
小伙计明显不大感兴趣“那您今天没饭吃了。弟子不想回山”
谭长老马上改了口“把本座伺候高兴了,不带你回山。”
小伙计这才放下腰带从柜上出来“吃火锅,高兴吗”
谭长老很好伺候“高兴。”
谢青鹤回到回春堂隔壁暂住的家中,蒋二娘和蒋幼娘都在睡午觉,屋子里静悄悄的。
雁嫂还在家里帮忙操持上下,她张罗着给谢青鹤做了午饭,饭后又送了茶来。
谢青鹤累了一天喝茶解乏,茶汤还没入口,光是看着汤色,闻着香气,就有一种习惯的熨帖舒适,是他在羊亭县惯常的口味。雁嫂没有出来表功。但是,不必多想,谢青鹤也知道是贺静特意吩咐过了,雁嫂才能伺候得这么仔细。
教谭长老天眼术使谢青鹤伤了心力,他也精神做什么费力的事,夏天暑热,他就坐在通风的阴凉处养息精神。雁嫂忙前忙后给他切西瓜,端冰碗。谢青鹤没事就想起了伏传。
若论殷勤小意,照顾周到,别人都得靠边站。只有小师弟照顾得最好。
又想回去了。
谢青鹤闲来无事,用勺子在冰碗里画了一个小鹤的模样。
不是他自恋。伏传喜欢鹤纹,浑身上下都挂着鹤样物件儿。以至于谢青鹤看见各色各样的鹤纹,想起的不是自己的道号而是伏传。伏传抓着鹤纹玉佩的模样,伏传揪着枕头四角鹤型压脚的模样,伏传趴在书桌上撅着屁股用笔胡乱涂抹鹤纹的模样
小师弟。谢青鹤嘴角微微上翘。
到下午时,蒋二娘与蒋幼娘都睡醒了,都很关心谢青鹤往迁西侯府的经历。
谢青鹤把煎好的药递给蒋幼娘,说“与咱们没什么关系,犯不着那么费心。三姐姐的伤稍微好些了,咱们就回家去。”
蒋二娘解释说“我只是想知道,那府上的人是不是还要再害小原。”
谢青鹤心想,那可说不好。
今次解决的是焦家那一系的鬼神之术,焦夫人已经自裁了,迁西侯还活得好好的。
迁西侯口口声声说原时安血脉成疑,不知道是原崇文还是劫匪之子,不论他的私心,只怕出于维护原家血脉的公心,他也不肯让原时安顺利承继爵位。
原时安为了保护迁西侯府,也不可能与迁西侯闹得两败俱伤。
这件事含含糊糊敷衍过去了,为了原时安的世子之位,以后必然还要再生事端。
就原时安这么拖泥带水的脾性,他没有求到面前来,谢青鹤才不会主动去替他解决麻烦。
小师弟说得对,人家没有求你,你就别自作多情去帮忙。说不得人家压根儿不需要你帮。帮来帮去,反倒帮出一堆事儿来,里外不是人。
入夜的时候,贺家那批跟着贺静的下人就撤走了,雁嫂前来回禀,说“回先生话,少爷差人带话来,说家里老太爷有事问他,这两日只怕不好出门。再有富贵的事他要处理,这些天就不过来了。您有什么吩咐,只管找奴婢。先生在京的日子,奴婢都在这儿服侍”她说着抿嘴一笑,“这不是,奴婢家里那口子也收拾包袱过来了,先生若是方便,这就叫他来给先生磕头。”
谢青鹤这里安置着两位姐姐,雁嫂的丈夫要来长住,必然要先给谢青鹤回话说明白。
至于说磕头不磕头的,也就是那么一说。谢青鹤想见就见,不想见回绝就是了。从来奴婢都是照着主家的脾性行事,也谈不上礼遇与否。
谢青鹤觉得雁嫂照顾得很好,得给几分情面,说“叫他进来喝杯茶吧。”
雁嫂也觉得体面,乐呵呵地去叫自家丈夫进来拜见。
雁嫂的丈夫叫贺齐,是贺家众多的三管家之一,长得体体面面,看着很像薄有家产的生意人。
大户人家的大管家历来只有一位,通常跟在当家家主的身边,权威极大,二管家则充作大管家的附贰,帮着分管具体的事务。到三管家就非常多了,有头有脸的管事基本上都能称为三管家。
贺齐是贺静的父亲贺启明的书童,一直管着贺启明的书房,是贺启明的心腹。贺启明外任之后,贺齐被留在了家里,主要是帮着打理宣夫人陪嫁的产业也就是贺启明的私房钱。贺家还没分家,贺启明不能置私产,从外边弄点儿钱就转手给了自家夫人,婆家也不好意思管宣夫人的嫁妆。
贺静把雁嫂弄出来陪谢青鹤去接蒋幼娘,又把贺齐弄出来给谢青鹤跑腿应酬,颇有些“我虽然不能亲自来伺候,但是我把能用的家底都给你掏来了”的诚意。
贺齐见面来磕头,谢青鹤也不可能真的叫他磕头,说道“不必多礼,请坐。”
这是贺静父亲的管家,也是贺静半个长辈。谢青鹤又不是贺家的正经主子,没有颐指气使的道理。他给贺齐让了一杯茶,贺齐也没有真的坐下,站在一边接了茶,恭敬地说“谢先生赏。”
谢青鹤见他走近,发现眼露愁容,问道“可是贺静有麻烦了家里老爷子要教训他”
贺齐连忙收敛容色,回答得有些艰难“这”他没有想外泄此事,也已经尽量恢复了情绪。哪晓得这位年轻轻的先生眼神这么毒辣,居然一眼看出来了。
他就磕巴一个字,谢青鹤又看明白了“已经被教训了。”
贺齐苦笑道“少爷叮嘱小的绝不许透漏此事,小的这也一个字都没说话,您就全知道了。”
谢青鹤好笑地倒了茶,啜了一口,说“怎么挨家法了看来伤得严重。”
贺齐只好不说话了,把杯子里的茶喝干,施礼道“先生有事只管吩咐小的。时候不早了,小的先告退。”
“有事。”谢青鹤让他留下,“我也不问你家少爷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被揍。家里有大人长辈管教是好事。你跟我说说,他受什么罚了受的是什么伤我配些药,你差人给他送去。”
贺齐说了半天说不明白,一会儿说可能是被吓的,一会儿说可能是挨了大板子,乱七八糟。
“你什么也没看见,就担心上了”谢青鹤哭笑不得,“行了,没事了。”
这明显是贺家老太爷做戏。
贺静跑迁西侯府那么一通搅合,先前事儿都不大,贺家也都没吭气。
今天焦夫人的死讯传来,迁西侯府开始办丧事,贺家就觉得这事儿不好玩了,马上把贺静“绑”了回去,说是老太爷痛责小少爷,结果连贺齐这样的心腹都搞不清楚贺静是怎么受罚的,可见就是个把贺静保护在家的幌子,不让迁西侯府上门找麻烦。
先前谢青鹤还觉得有些奇怪。贺静这样任性豪爽的侠气脾性,只可能是在宽和有爱的环境里才能养得出来,他的祖父怎么会是这么古板严厉的作派动辄家法处置
如今知道贺老太爷是打着幌子保护贺静,谢青鹤就觉得一切都说得通了。
为了配合贺家老太爷的把戏,谢青鹤还真的提着灯去拍了回春堂的门,给贺静配了一剂万用棒伤药,连带着前几日准备的烫伤膏一起,叫贺齐第二天给贺静送去。
贺静被困在家里出不来,叫贺齐带了一封信,信里无非是说我没事,不必担心云云。
谢青鹤心想,我才不担心。
接下来大半个月,谢青鹤都在专心给蒋幼娘疗伤,他的药剂膏剂都是一绝,蒋幼娘恢复得非常好,已经开始练习耳力。回春堂则得了谢青鹤的外伤方子,美滋滋地开始出新版金创药。
贺静闲着无聊,隔一天就给谢青鹤写一封信,不管谢青鹤给不给他回,他反正就要写。
有时候太无聊了,信纸厚厚的一沓,谢青鹤看都要看好久。
这一日,谢青鹤接到贺静的书信,打开来就看见一个巨大的圈。
这年月老师给徒弟批文章,若是看到精彩可取之处,就用笔在旁边画一个圈,所谓可圈可点,就是来自于此。贺静给谢青鹤画了个圈,谢青鹤就有些奇怪了。你圈我做什么
这时候贺齐在旁边说“回先生,少爷说,这事不能往纸上写。但他实在觉得先生此事做得大快人心,忍不住要给您喝一声彩。”
什么事不能往纸上写,又什么事做得大快人心谢青鹤想了想,皱眉道“知道了。下去吧。”
贺齐从头到尾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闻言退了下去。
谢青鹤看着贺静送来的信纸,中间溜圆一个圈,看着有些刺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