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带焦金举回铺子详审, 你来旁听么”谭长老客气地问。
    他不再自称“本座”,对谢青鹤的态度也不再持有老前辈爱护小年轻的居高临下。
    蒋英洲这皮囊资质极差,谭长老心心念念要收谢青鹤为徒, 当然没指望逆天改命把谢青鹤教养成一代高手。他看中的是谢青鹤的聪慧, 本意想教谢青鹤走案牍补缺的路线, 专门从知宝洞典籍中去寻找许多失落传承的线索。
    现在收徒之事是彻底没戏了, 谭长老的选择反而更加直接。
    不用费心培养,直接拉拢谢青鹤,给谢青鹤好处, 让谢青鹤帮寒江剑派去做这份典籍工作。
    拉拢么,先把人拉到身边, 才好水滴石穿。
    谢青鹤也看得懂谭长老的打算。
    身为后辈同门, 谭长老要请他去补知宝洞典籍, 这事根本拒绝不了。
    何况,离魂之事是谢青鹤首先发现。
    根据寒江剑派的规矩, 谢青鹤是第一经手人, 首告者。
    哪怕这事升级到由内门长老接手处置,他也必须全程跟进,直到此事尘埃落定。他不必去过问迁西侯府、焦大学士府的世俗纠葛,但是,涉及到离魂做法、法脉上溯等事情,他都要跟进。
    谢青鹤点点头,说“我去。”
    谭长老领着谢青鹤往南北杂货铺子走,边走边给他介绍“那铺子是个幌子,实则是个分坛。这些年魔物逐水而居, 到处都是神神鬼鬼的事情, 前任祖师你知道么”
    谢青鹤写秘字时耗费了太多精神, 这会儿走路也是蔫蔫儿的,打不起精神“知道。应千月祖师,他老人家做主将祝祷伏魔术传世,使许多江湖同道都掌握了一两个用以应急伏魔的法印。德昭日月,功兴千秋。”
    谭长老越发好奇他的来历“你与我派究竟有什么渊源”
    谢青鹤也不想被谭长老忽悠到知宝洞里蹲着抄典籍,指了指自己腰间“佩印之人。”
    谭长老顺着他的腰挂想了想,突然震惊了。
    这世间用印章、印玺做法宝的修士,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他问谢青鹤跟寒江剑派有什么渊源,谢青鹤突然提及佩印,这就是有特指了佩什么印
    寒江印
    唯独寒江剑派的掌教,才有资格执掌寒江印。
    如果谢青鹤是前辈祖师,怎么会对谭长老自称晚辈各处恭敬应千月祖师登真不过四十年,谢青鹤却称呼应千月祖师为“他老人家”,这就说明很多问题了。
    “你是来自后世”谭长老小心翼翼地问。
    谢青鹤解释说“虽在后世,不是此界。”
    同宗同脉,沟通起来非常简单,谢青鹤只说了八个字,谭长老秒懂。
    只是修士也难以免俗,谭长老得知谢青鹤来自后世,免不了想要问东问西。
    比如未来的世界怎么样了我们宗派发展得如何天下是否大同百姓是否都能吃饱穿暖、安居乐业是不是未来所有修士都跟你一样可以周游诸天诸世界云云。
    他设想的未来太过美好。
    谢青鹤反问道“谭长老读过宗内史稿么”
    谭长老的兴奋被浇了一瓢冷水,顿时蔫儿了下去。
    如果此世相较于一千年前不能更好,那也就不能对一千年后有什么颠覆性的改变。
    谭长老这个时代的修士已经不能与冼花雨祖师时代相比,后世的修士更是一代比一代式微。
    上官时宜与谢青鹤都是数百年难得一见的不世之材,他俩前后主导的寒江剑派不能作为参考。
    若是将谭长老的时代往后,上官时宜拜入寒江剑派之前,这中间一段时间单独拿出来审视,就是一个不断退化、不断衰弱的过程。
    “至少你拜入宗门的时候,知宝洞里的典籍比我们这时候多些”谭长老问了最关心的话题。
    谢青鹤想了想,说“只少不多。典籍总是在流失。一门绝学倘若三代没有传人,后世就弄不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了。知宝洞许多秘本都是我在补缺,当然,有时候我会回到古早时候,也能从前几代祖师跟前得到一些指点。”
    谭长老听明白了。敢情后世不是典籍多,而是有了谢青鹤这个可以到处跑的掌教真人,开启作弊模式,从典籍还没丢的时代找到失传的本子带回去抄录。
    他听得连连感慨“佩服,佩服。”
    失传的秘本真诀抄录起来没那么简单,若是不能理解,秘字见过就忘。
    谢青鹤此来用的是蒋英洲的皮囊,回去显然也带不走此世的任何东西,他想要把失传的秘本带回去,唯一的途径就是自学自修,达到炉火纯青的地步,回到现世才能完美抄录。
    这就等于要把所有失传的典籍都学遍,才能顺利带回。
    外行人听着或许觉得不过与此,谭长老这样的宿老才知道此事何等艰难。
    寒江剑派的内门弟子也仅是专修一门,看资质辅修一两门绝学,能学到四五门绝学的都是惊才绝艳之辈。哪可能像谢青鹤这样来来回回地搬
    谢青鹤已经把谭长老镇住了,他也知道谭长老不会善罢甘休,说“我今世在外游学,不能专注修行。您回宗门翻一翻知宝洞,有哪些缺失又紧要的修法,写一个单子给我,我照着单子抄录。有的就录下来,没有的我也没辙。隔个月,您派人来取一回。”
    谭长老对此深为满意“那敢情好。”
    谢青鹤又说了在羊亭的住处等等,与他议定了这件事。
    谭长老安了心,不再旁敲侧击地试探,谢青鹤就省了许多应酬他的功夫。
    二人回到南北杂货铺,柜上伙计还是歪着打瞌睡。谭长老也不管他,带着谢青鹤直接去了后堂。当初吃火锅的屋子早已经收拾干净,谭长老打开柜子,拿出一枚二指宽的小木牌,放在供桌上。
    谢青鹤认得这是剑祖令。
    这东西是寒江剑派执法时供奉的裁决象征,有执法权的弟子手里都有一块。
    据路上谭长老的介绍,谢青鹤得知这些年魔物泛滥,有水的地方就有魔物聚集,尤其是大江大河水流充沛之处,很可能会有魔物兴风作浪。前任祖师应千月将祝祷伏魔术列为传世之术后,江湖各派都可以去寒江剑派领取秘籍法典,进行修行。
    这就导致不少非寒江弟子也掌握了一些伏魔法印。
    本意是用以伏魔救弱,但是,法印传出去了,别人想要做什么用,寒江剑派也管不住。
    三天两头就有人跑到寒江剑派告状,说甲某乙某用法印打我,他没道理,就是欺负我,你教了他功夫,你要给我们做主寒江剑派被搞得焦头烂额,破事一天一天地根本处置不完。
    因为这些破事实在太多了,事情又很简单,且完全不费什么力气就能解决,就是奔波各处一来一回折腾得闹心,寒江剑派干脆安排了几个分坛在各地就近解决问题。
    谭长老被安排在京城坐镇已经有十多年了,手里自然也有代表执法身份的剑祖令。
    谢青鹤一路走回来累得想瘫坐,谭长老供上剑祖令之后,点上香烛。
    法坛森严,祖师在上,谢青鹤只得起身侍立。
    谭长老这时候才把摄魂木牌取出来,正想把焦金举和焦夫人的魂魄放了出来,突然指了指旁边的屏风,对谢青鹤说“要么你躲一躲就剩下一点儿了。再烧一回,神仙也抢不出来几缕残魂。”
    谢青鹤“”
    他钻到屏风后边一看,里面是谭长老歇息用的床榻,布置得清静素雅。
    有屏风隔着倒也不至于失礼,谢青鹤蹬鞋上榻倚在凭几上,见桌上还有放了两天的李子,风吹得有些蔫儿了,看着也还能吃,他随手捡起来擦了擦,不着声地啃了两个。
    李子非常甜。谢青鹤一边啃,一边透过屏风看外边的情况。
    焦金举和焦夫人的魂魄都被谭长老放了出来。让人意外的是,焦金举的魂魄只剩下一缕“灰烬”,飞出来的瞬间就消失了。焦夫人则伤痕累累地瘫软在地上。
    谭长老厉声质问道“你竟敢吞吃生父魂魄”
    魂魄互吃就跟鬼魂打架一样,在阴间并不罕见。许多老鬼、厉鬼,踏出自强的第一步就是吞吃弱小鬼魂,壮大自己。修士、神仙都看不起鬼修,就是认为它们修法低劣残忍,宛如禽兽争食。
    让谭长老愤怒的是,焦夫人吃的是自己父亲的魂魄。
    而且,她很显然是趁着父亲虚弱无力的时候,吃了父亲的残魂。
    焦夫人含怒回头“我不吃他,他就要吃我父杀子天经地义,子杀父天理难容”她是鬼魂,哭不出眼泪,却有一丝湿润在眼睫,“我为了保他宁可自尽。他为自保却要吃我”
    焦夫人非常伤心。
    谭长老被她一通反呛,竟反省了起来。
    焦大学士对子女的牺牲非常无情,为了逃脱谭长老的追捕,他宁可藏在儿子焦寰的皮囊里。
    须知道一个人的皮囊岂能盛装两个人的魂魄焦金举有传承能修行,魂魄必然比焦寰的强悍。二人同在一个皮囊待得久了,焦寰很可能混淆认知变成疯子。
    焦夫人说焦金举要吃她,谭长老是相信的。焦金举就是这么冷漠自私。
    若焦夫人吞吃焦金举是为自保,那又有什么可指责之处她为了保护焦金举,宁可自裁而死,却没能得到焦金举同样的付出和爱护,愤怒之下对焦金举做出了反击,岂不是天道循环
    坐在屏风后的谢青鹤不得不指点道“长老,天眼术。”
    一个为了保护父亲甘愿自裁的女儿,怎么可能马上就对父亲痛下杀手
    谭长老方才意识到不对,用刚学会的天眼术察看,愕然发现伏在地上的焦夫人身形模糊,似乎笼罩着一团血气。他用魂锁将焦夫人罩住,施法一扯,竟然将外面那一层血气连带着一层虚无的魂气拉扯了下来,留下一团模模糊糊带了些焦痕的残魂。
    这掉出来的魂魄根本就不是焦夫人,而是焦金举
    鬼魂说话无声无息,能听见鬼言鬼语的修士也是通过魂魄特质区份。焦金举用了焦夫人一部分残魂笼罩自己,再用焦夫人的残魂说话作态,自己藏在焦夫人的残魂之中,不漏丝毫破绽。
    谭长老都气笑了“焦金举,你挺会玩儿啊若非刚学了天眼术,本座都被你骗过去了”
    焦金举在被摄入木牌时,曾经瞪了谢青鹤一眼。魂体直接的恶意,触发了谢青鹤庞大元魂的自然反击,马上就被炙烧成灰烬。最终逃入摄魂木牌的,只有焦金举的一半残魂。
    受了伤的残魂想要痊愈,唯一的办法就是吞吃其他魂魄。
    谭长老的摄魂木牌里有好几个魂魄在里边拘着,还没来得及处置,不过,都不是善茬。
    焦金举虽也有传承修为,奈何魂体受伤太重,不说攻击其他魂魄壮大治愈自己,自保都很艰难。
    焦夫人保护了他,并且在他需要的时候,奉献了自己的魂魄。焦夫人一部分魂魄治愈了焦金举残留的灼伤,一部分魂魄则化作虚无的魂气,缭绕在焦金举的残魂之外,让他可以伪装成焦夫人的模样,妄图逃过此劫。
    “你这一双子女,对你倒是孝顺。”谭长老说。
    谢青鹤听得摇头。
    焦寰自愿献出皮囊,给焦金举做逃命的肉盾。焦夫人更是把魂魄都给了他,试图保他无恙。
    子女如此孝顺,焦金举作为父亲,他对得起这份孝顺么
    他就那么理直气壮地强占了儿子的皮囊,丝毫不在乎儿子可能混淆认知、成为疯子。他也安之若素地接受了女儿的奉献,让女儿付出魂飞魄散的代价,去赌自己蒙混过关的可能。
    对于焦金举来说,儿女都是可以利用的资源,他用得毫不怜惜。
    焦金举被谢青鹤伤得太重,哪怕吞吃了焦夫人的一半地魂,还是虚弱得站不起来。
    “少和老夫说那等废话。凭你这般耀武扬威,不也是个断子绝孙的绝户老夫纵然死了也有后人香火供奉,你又有什么你纵然比老夫多活几十年,埋进土里一样骨血成泥。不一样的是,老夫有后人祭拜,你不过是一个孤魂野鬼”焦金举冷笑。
    谭长老也不生气,说道“你可能不知道,本座登真是埋在琼林。左右都是前辈先人,就算本座下了地府,阎罗殿前也能找关系,说不得本座下去的时候,你还在地狱受刑,本座找找关系,谋份差事,说不得还能做你的刑官呢”
    谢青鹤莞尔一笑。谭长老在胡说八道了。
    “哦,本座忘了。你看看这是什么”谭长老走到法坛前,示意供着的那枚剑祖令。
    “你不是本门弟子,可能不知道。这枚木牌叫作剑祖令,但凡有资格行走天下执法,为宗门清理门户的人,都持有这枚剑祖令。在寒山内部它还有一个别称,叫天诛。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若是不报,天诛来到。”
    “你是善人,见了剑祖令,必有善报临门。你是恶人,见了剑祖令,生者必死,死者魂散。”
    谭长老从法坛上抽出三根素香,取烛火点燃,插在香炉中。
    “你没机会下地府了。”谭长老说。
    焦金举在摄魂木牌里都挣扎着吞吃了女儿的魂魄,试图蒙混求生,哪可能原地俯首待罪。
    谭长老才把香插进炉子,焦金举就拉扯着魂锁,试图从地缝里钻出去。
    鬼魂逃生的路线和活人不同,门窗大路一概不能走,今日酷暑炎夏,烈日高照,焦金举只剩残魂经不起如此阳气冲撞。他想走就得潜入泥地,屋内地板是两层,亲人一层是木地板,底下一层是石砖,都有缝隙。
    焦金举着急往地缝里钻,谭长老一只手挽着魂锁,一只手取下悬挂在墙上的桃木剑“你那点儿修为欺负欺负普通老百姓也罢了,班门弄斧不嫌可笑”
    焦金举挣扎了一会儿才发现根本走不脱,他回身看着执剑的谭长老,反问道“你们寒江剑派自诩名门正派,白道魁首,个个都是道德圣人,却不去管卖官鬻爵、祸害百姓的贪官污吏、权贵恶霸,只会来抓老夫这等为民除害的穷苦出身你常年在王府公主府出入,你身边那个年轻人,他不也跟着老夫那世子外孙身边殷勤讨好老夫是班门弄斧,你们也不过是豪门鹰犬。走狗下流”
    “你说你是为民除害。”谢青鹤突然开口,“原时安怎么祸害百姓了”
    焦金举冷笑道“害他的是秋思,与老夫有何相干你们要清理门户,要连坐,老夫既然学的是你们的功夫,守你们的规矩也无话可说。可是,秋思所学,并非老夫所授。她只管偷学,再去作恶,你们找上门来,要老夫去杀了她清理门户也罢了,二话不说就要将老夫赶尽杀绝”
    “你若不服,此事再审。”谢青鹤打断他的抱怨,“你说焦夫人所学并非你传授,是她偷学。若当真如此,她谋害原时安离婚之事,怪不到你头上。不过,她偷学所得有限,做不出那把旧如意。”
    焦金举推了个干干净净“旧如意是秋思她娘所做,与老夫有何相干”
    说到这里,他也有几分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的洋洋自得,询问谭长老“你若以世俗人伦罪我,秋思她娘是我夫人,没能管束好她,这是老夫的过错。你们讲的是世俗纲常么以法脉连坐罪我,秋思她娘一身所学来自施家,你该找她死了二十年的亲爹,与老夫有何相干”
    这个话题里涉及到的就是法脉传承的问题了。焦金举法脉来自于他的母亲,来自嫁入焦府的施老太太。他的夫人施氏虽也懂得修行之法,其法脉却非施老太太所传,而是来自施家。
    在世外传承的规矩里,只看法脉来处,并不讲究世俗关系。
    世俗关系里,妇人做了坏事,丈夫难逃罪责。这在世外修士的传承里说不通的。
    法脉来自何处,就是谁来负责。因此许多门派都不允许女弟子出嫁,正是害怕世俗中丈夫权力影响太大,女弟子为了丈夫儿女或是夫家家族滥用神通,败坏了本门德行。
    “焦夫人曾说,那把谋害原时安的旧如意,是你授意施夫人所制。”谢青鹤说。
    焦金举将白眼一翻“老夫不知此事。”
    谢青鹤建议道“长老,剥魂审问吧。”
    和修人间道的谢青鹤不同,谭长老熟练阳驰阴途术,本身就擅长魂魄鬼神之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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