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哥和亲王到了,望娘娘好自珍重。”

    言罢,便转身回去自己的位置,依旧跪下。如懿看了看她,又与海兰相视一顾,扭身进去。

    皇帝不能起身,执拗得不肯合眼歇歇。他听见脚步声,哑着嗓子问“皇后,是你来了么”

    如懿示意移筝守在门口,自去皇帝床边的小杌子坐下,柔声说“是臣妾。皇上睡了许久,要喝口茶润润么”

    皇帝艰难地摇摇头,毫不介意唇齿的干涩亦或是已察觉不出。他微眯了眼,轻声道“皇后如懿,不,是青樱,朕想和你说说话。”

    一句话换了三个称呼,可没有一个让人觉得熟悉。如懿眉眼弯弯,笑意和煦如暖阳“皇上您说,臣妾听着呢。”

    皇帝缓了两口气,问道“外头好像来了很多人,是朕的妃嫔们么”

    如懿颔首,道“后宫姐妹们跪在殿外,诚心为皇上祝祷,希望皇上早日痊愈,这是姐妹们的一片痴心。”

    皇帝轻嗤一声,带了几分嘲讽之意,“祝祷她们是来哭丧的。朕有那么多嫔妃,个个貌美如花,聪明能干,个个都顺从着朕,体贴着朕。可谁知道这顺从体贴下面,是不是说不出口的腌臜心思、污秽手段。朕想一想,就觉得恶心。”

    如懿忙笑道“皇上多虑了,后宫的姐妹们纵然存了歪心思,也绝不是对着皇上的。何况皇上圣明公正,但凡有那心术不正的,也一早处置了。”

    皇帝费力地转过头来,幽幽的目光对着她,“这么多年了,朕处置过多少人,朕自己都不记得潜邸的老人儿,富察氏、高氏、金氏且不说,黄氏命薄,苏氏心高,陈氏木讷,海兰无所求,只有你只有你与朕一直走到最后,与朕共享着这份荣耀。”

    如懿含着舒缓的笑意,伸手去掖平他的被角,“臣妾德行平平,只是有幸与皇上两情相悦,琴瑟相谐,深觉此生无憾。”

    “无憾么”皇帝轻声呢喃,“你怎能无憾呢你本不该无憾富察氏妄称孝贤,却也容不得朕心悦于你,可青樱,你便能坐视朕爱恋香见这么多年”他愈加动容,本无血色的面容涨得青紫,声声发问“香见入宫至今,业已十年。青樱,你从未有过半分错处,因此,纵然朕心存疑虑,也很快被你的话打消,不曾再问。如今,朕突然想问一问,你心中,是否全心全意地爱着朕”

    如懿手下一顿,笑意却依旧宛若窗外月色澄明,“臣妾待皇上之心,自是与皇上待臣妾一般。”

    皇帝脸色一僵。

    他只觉得心口一阵一阵激烈地跳着,似乎又什么呼之欲出,分明是无懈可击的回答,可他偏偏觉得异样,“青樱,你没有直接承认。朕已是半截入土的人了,你便是说了嫉妒怨恨,朕也不会怪罪。”

    末了一句,与其说是皇帝的宽容大度,倒不如说是在如懿回答之前,他对自己的一个安慰。

    如懿恬静地笑着,兀自摇头,“皇上多虑了。臣妾不直接承认,是因为臣妾不光是您的妻子,还是阿哥公主们的额娘。您永远在臣妾心中是第一位,可臣妾心中不能只装着您,还装着孩子们啊。”

    皇帝已是这光景,不过是想听些高兴的话,她又何必扫兴再者,把皇帝放在第一位也不假,那是攸关身家性命,她总是要先活下来,再言其他。

    果然皇帝的神色缓和几许,叹了口气。那叹息极轻微,像一阵轻风贴着耳际掠过,“青樱,终究是朕负了你。”

    辜负了么如懿忽然扬起头,想起久远前的某个夜晚,她也曾跟一个男子望着一对普普通通的花烛,说着互不辜负的约定。而面前这个人,在封后那夜,也曾对她说此生长久,不相欺,不相负。

    然而这样的誓言,似乎总要有一方辜负了才有存在的意义。若真正从未相负,又何须赌咒发誓

    因而,如懿温柔凝睇,漾起浅浅宛若涟漪的笑意,“皇上,臣妾并不觉得辜负。”

    因为她自己也并未付出过什么。

    “青樱”皇帝低低轻唤,抖心抖肺地接连咳嗽几声,溢出点点血沫,更映衬着面色苍黄憔悴,似一片残叶,孤零零悬在冷寂枝头。

    那样不久于人世的留恋,无比清晰地在眼前浮起,这是如懿上辈子未曾见过的。她在想,那个人死之前是不是也这般难舍亦或者,还有后悔、怨恨,恨自己的欺骗与狠心,恨回天无力。可她终究是不知道的,看不到,想不到,纵然无上权力在手,终归茫茫不可知。

    如是想着,如懿心头反而升起一丝不平凭什么凭什么她等不及看那人最后一眼,眼前人却有自己送终

    于是,一掀手,帐幔轻垂逶迤于地,静静隔开殿外月色凄迷。如懿伸手拭去他唇角的血痕,顺势用锦帕掩住他的口,其声清幽莫测,“皇上,您累了,别再枉费了精神。再说下去,臣妾就想不出来什么话,来彼此安慰了。”

    皇帝一时愣住,良久才浮出一个黯淡灰败的笑容,怆然哀切,他直直盯住如懿的双眼,犹如利刃锋芒,幽幽道“青樱,你终究还是怨的。朕一直以为你是这后宫中唯一对朕毫无隐瞒与欺骗的人,如今,可知朕是错了。”

    如懿无声无息的温柔一笑,恭谨道“让皇上误会臣妾多年,臣妾有罪。其实皇上从不曾辜负臣妾”她微微俯下身子,凑近皇帝耳畔,“因为,臣妾从未爱过皇上。”

    皇帝倏然暴起,似是不能相信一般,两只眼睛在瘦削的面孔上暴突而出,直欲噬人,他已是病空了的人,怎经得起这样一下,整个人如摧枯拉朽一般倒了下去,喘着粗气道“朕不可能怎你”

    如懿蓦然起身,微微含了笑意,那笑却是最远的隔膜与距离,似五月青翠枝蔓间悄悄绽出的一朵红色蔷薇,“皇上不信先前海兰也不信,怕是这六宫上下都是不信的。谁不知道臣妾与您多年伉俪情深可您就不曾怀疑过么那年,您在翊坤宫里,听臣妾梦中呓语,唤了一声四郎”

    长久前的记忆倏然清晰起来,梦中声声“四郎”,虽然是他的排行,可眼前女子确乎极少用过那样的称呼皇帝难以置信地瞪大了双眼,狠命拍着床榻道“你你叫的不是不是朕”

    暗红苏绣织金锦被因他的激烈动作而翻涌似急潮,如懿退开数丈远,冷眼看他暴怒,语意温和,“昔年李朝金氏在时,常常说先帝雍正爷是皇四子登基,皇上也是皇四子登基,皇子行四是占了好运气的。只是臣妾很想知道,若有一人与皇上同样都是行四,臣妾唤一声四郎,皇上又如何得知唤的就是您呢”

    “爱新觉罗弘历,被自己相濡以沫的妻子欺骗半生,这滋味是不是不好过”

    皇帝见她缓缓退远,愈加怒不可遏,挣扎着伸手欲捉就是这样一个动作,掏空了他最后的气力。渐渐,再无动弹,一切归于深海般的平静。如懿缓缓移步,靠近床榻,只见他双目圆睁,似有无限不甘,力竭而死。

    “他都得不到的东西,你更加没有资格。”

    空阔的大殿,重重帘帷深重,如懿轻快嘲讽的声音并不能为殿外石阶下守候的妃嫔所闻。她轻轻合上皇帝的眼皮,抚平枕褥上所有的褶皱,如同他是在睡梦中安然离世一般。

    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是为七苦。自以为得而不得,更是有苦难言。皇帝至此,她半生隐忍,虚与委蛇,终可抵得过了。

    如懿端然转身,缓缓行至殿门前,霍然打开殿门,月光清冷,遍被深宫华林。她面对着六宫嫔妃,面对着匆匆到来的阿哥、亲王,含着欲绝的悲腔

    “皇上驾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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