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病了吗做错了吗即使不奢求其他,只想拥有她的依赖和信任,这也不对吗
    郡城高中放学,校园浸染暮色,裴景言找到陈沧,对他说“安安不想看到你。”
    陈沧神容疏冷,“我知道。”
    是非之锁,紧闭的门闸,早被砸撞破碎。
    郡城高中画室的大火被扑灭,一室熏烟,四壁是灼烧的漆黑。
    安度和陈沧被先后抬出,送往不同的医院。
    裴景言看到担架上,双目紧闭,头脸沾染黑烟,呼吸微弱的安度,痛与悔霎时在他体内分崩离析。
    她手里还拿着半张烧毁的照片,与她合影的人变成灰烬。
    平安夜,街边一排圣诞树,原来她十一岁时是这副模样,明朗初显,只比他们图书馆初遇时少了几分清丽。
    本应恣意盛放的玫瑰,花瓣卷起焦黄的边,枯萎在十六岁是他亲手折断。
    “对不起。”裴景言把这半张照片悄悄夹回她相册。
    他不再盛气凌人,“dr周,最后一个请求,让她忘了近期画室失火一事。”
    “然后,我想看看,属于我的治疗方案。”
    裴景言办公桌上永远都有一盒士力架,尽管他从来不吃;也永远摆着一张安度和他的合影。
    他如宋梦所冀,毕业后入职裴氏,初上手并不顺利,他无夺权之心,手腕稚拙,几度想要放弃,却在某天收到一个神秘来电。
    暗杀安度的那通电话,错打到他手机里,稍作排除分析,已能锁定,这是宋梦为他设下的掣肘。
    “是又怎么样”宋梦嗓音很柔,“景言,你以为凭这一通电话能给妈妈定罪吗你真的想看妈妈坐牢吗”
    才二十三岁的裴景言六神无主,更不知道他的秘密何时被母亲察觉,他妥协,“妈,你要我怎么做”
    宋梦保养得宜,年过四十,表情竟还能造出几分天真“你奶奶还舍不得完全对裴氏放权,还有裴家那几个冥顽不灵的老股东,哼。但裴氏有今天,也有妈妈娘家的一部分,景言,你知道怎么做了吗”
    裴景言闭眼数秒,无声点头。
    始料未及的是,宋梦食言。
    当他再次看到安度满身血污,生死一线时,浑身血液尽失,当机立断将她送往加拿大养伤养病,再找到明成大学的人脉线,让她与当年的22学生一起入学。
    母子再剑拔弩张地相见,宋梦倒有些委屈,“你不要怪妈妈,妈妈也是为你和文婷打算。”
    “而且,如果不是你”宋梦二郎腿翘累了,换腿作支撑,略去裴景言生日当天在店内的行为,“安安又怎么会被吓到跑出去呢”
    裴景言成年后第一次下跪,“我答应你,五年内,爸爸欠你的,我也会为你讨回来。”
    他叩首,以尊严与自由作交换,“但是,不要再伤害安安,也不要伤害奶奶。”
    宋梦笑得欣慰,“好啊,妈妈会对她们很好。”
    陈年旧事可以被埋葬谬言。
    只要你活着,只要你记得,那些让你愧疚的,惧怕的,逃避的种种,总会在夜深人静时顺着你的身体脉络爬上来,一点点啃噬你的灵魂。
    尽管宋梦似乎履行承诺,对易美珍很孝顺,也不再对安度起杀心,裴景言却时常夜不能寐。
    他是戕害安度的帮凶。
    dr周与他培养出多年默契,他是她的病人,也是她病人的兄长,他们之间的纠葛,她早了解。
    裴景言说得晦暗不明“车祸导致她脑内的淤血迟早会散,现在只是短暂的忘却,但”
    dr周叹息,“我知道怎么做,不会让她记得。”
    裴景言抽空飞往加拿大,看韩楠能讨安度开心,取安度信任,便也不干涉,予以报答。
    是以雷盛与裴氏谈多项目多线合作的契机,陈沧作为妖鬼记产品总监出席,指定安度作外派营销总监时,他没有拒绝。
    时隔多年,陈沧举杯,眉尾轻挑,笑容含义不明,但绝非泯恩仇,“裴总,别来无恙。”
    总之安度早忘了前尘往事,陈沧若能与她重新开始
    他相信他仍会心有不甘,十年遥遥,一个声音说,七宗罪他已犯四宗,放手才能减轻他的罪孽。
    裴景言回敬,压下惯性面对陈沧的不愉,得体地笑着“相信安安在你身边能学到不少,也能胜任新工作。”
    易美珍病重,连续几夜惊雷携雨,不比陈沧道出的信息让人耳闻惊心。
    情绪对峙冲突后,陈沧将报告拍在他胸前,“我不知道为什么韩楠要对安安下手,你来查。”
    他将目光移开,看向地面溅起的千层涟漪,“她已经在危险和自我怀疑中生活,你比我更清楚她曾经的精神状态,我不可能再冒险,让她覆车继轨。”
    “在安安有足够的承受能力以前,不要告诉她。”
    裴景言和他视线放置一处,没有出声。
    瞒天过海,再坚韧的纸,亦不能包裹水火。
    陈沧沉默一阵,缓和了声音“她的认知已经被毁灭过一次,如果你认为你在重建和弥补,那么不要再打破现在的平衡。即使这个梦有破碎、醒来的一天,我也希望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将它延长。”
    他看向裴景言,“旧事不可追也不可逆,我想,这是你我的共识。”
    “至于查到什么,”陈沧瞥一眼化验报告,递入裴景言手里,“你又要如何处理,裴景言,你是明智的人,既然已经醒悟,便不要再做错误或优柔寡断的决定。”
    “妈,你自首吧。”墓园归来,裴景言站在门口,对宋梦道。
    宋梦腾地站起,质地上佳的黑绸缎旗袍在暖光下闪着柔和的光泽,玛祖卡还在轻快地唱,她拢了拢软毛披肩,手指划过碟机,音乐一下变调,再戛然而止。
    她朝他走去,拍平他西服领子,“儿子,你说什么呢”
    裴景言侧躲一步,表情不变地重复“妈,你自首吧。”
    “安安六岁那年,你谋杀爸爸和安安妈妈的事;还有安安二十岁和韩楠的车祸;以及,奶奶的药。”
    “闭嘴”宋梦神情骤变,化了淡妆的五官阴狠狡诈,似不愿看见他,转身走回茶几,取了花茶再饮一口,倏而将茶杯砸在裴景言脚边。
    昂贵的瓷杯砰然裂开,宋梦踏着高跟鞋,踩过碎片,凿地声笃笃,抬手给了他一巴掌,“废物”
    她咬牙切齿,目露凶光,“你们裴家的男人,全是废物永远都会被姓安的女人迷得神魂颠倒”
    “我便是要杀谁又如何他们若不负我,怎会有今日的下场裴启云和安岑活该”
    她顺手打落一只花瓶,拾起一支百合花,一瓣一瓣撕开,白花瓣映着红指甲,像染了血。
    “易美珍这个自私又老不死的女人,当初利用我的感情,哄骗我父母同意联姻,既想借宋家让裴氏渡过危机,又舍不得自己儿子的真爱,天底下哪有那么好的事”
    “美好的婆媳关系演久了,怕是老太婆自己都信了,我也差点就信了。”
    她扫一眼裴宅摆设,“我永远也忘不了,裴家是怎么把我从一个单纯的,才满二十岁的女孩,一天天变成日盼丈夫归家的怨妇”
    “妈,你说什么”裴文婷呆站在底层楼梯拐角,看满地狼藉,听荒唐往事,捂着嘴惊诧道。
    “还有你你也一样是废物”宋梦循声,几步迈到裴文婷跟前,重重捏她脸腮,“要相貌没相貌,要脑子没脑子,即使安岑的女儿连记忆都没有,你也还是比不过她,丢尽我的脸”
    她把裴文婷狠推倒在地面,还要张口发泄,门外响起拖长的警笛声。
    “你报了警”宋梦怒目直视裴景言,越过他肩头看闪烁的红色警灯。
    裴景言眼底闪过受伤,很快消逝。
    他将怀里的录音笔交给破门而入的警察,敛目道“还录了音。”
    宋梦被羁押上车的整个过程,裴景言一直背对大门,凝看客厅中央的全家福,久久没有回身。
    “哥”裴文婷还瘫坐地上,以为变故是一场梦。
    “嗯,妈妈犯了罪,”裴景言将她扶起,“以后家里就我们了。”
    回忆太长太杂,裴景言脑中纷乱,点燃一支烟,仰头闭目。
    每个人的结局都落定,至于孙依依,他会在她精神稳定后,带她做恢复原本容貌的手术,然后用一生补偿她。
    独立的人格,不应当被粉碎凌虐,也不应该以谁的意志为转移,或是成为谁的替代品。
    指尖夹的烟一口没吸,倒灼痛了皮肤,猩红还没落地就灭了。
    他睁眼,隔着墙壁听到安度呜咛动静,便起身到门口,取一张净手湿巾,擦净烟味才进入。
    安度此前受刺激过度,还不算完全清醒,只小幅度地辗转上身,伸一只手臂出被子,压低了声音叫“陈沧”
    裴景言取一张椅子坐她床头,握住她见骨的手,“我是大哥。”
    安度迷瞪瞪掀眼皮,半蒙的目光数十秒才清朗,“大哥。”
    她一下接上昏迷前的事,手忽地发抖,“韩、韩楠”
    裴景言摁住她,以力量安抚,又听安度呓语道“我们、我们真的害死了韩楠的妹妹吗因为我的自私,我的提议,我为了奶奶”
    “不是,安安。”裴景言低声回答“当年奶奶提前得到手术资格后,你立刻要求我为他们寻找,但以韩槿那时的身体情况,即使手术的是她,也会因为排异反应撑不了几天。”
    安度还在抖,“但我还是说了那些话的,对吗我也间接害死了奶奶。”
    “是你一时心急,安安。”裴景言垂首,心底轻叹,“谁都不是圣人。换谁都希望自己的亲人活下去。”
    “害死奶奶的凶手”裴景言哽顿一会,将宋梦与母亲之间的等号划除,才道“已经伏法。”
    他摸摸安度的头,“宽恕自己。”
    安度仍是孱弱,松散地对话两句,又昏沉睡去。
    天光初亮,裴景言坐在安度床头守了一夜,肩背皆僵,他正活动着,安度也慢慢睁开眼。
    不同于半夜迷糊短暂的清明,安度这次醒得彻底,眸中神采却无恢复迹象。
    裴景言问“安安,想不想吃东西粥”
    安度不答,对他也不再有防备,轻轻蹙眉,忍着不适,问他“陈沧呢”
    裴景言笑笑,昨夜细数的岁月全消融在她这句问话里。
    韶华是他们的,无论过了多少年,总要殊途同归。
    他说“他在南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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