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翛并未来得及暴怒,相反,他陷入一种极端的冷静当中。那寥寥几句话在他心上梗住,让他难以说出一句话来。
李家的嫡子
当初他问他叫什么的时候,他不肯说实话这孩子是猜出了什么吗还是说,他是在装乖讨好,一直利用将自己当成一个寄身的工具来看
这高门世家卿,教得的孩子都是如此
陈翛忽然生出了一种极端的厌恶感。九姨娘骗他,说会带着他一起走;阿婆骗他,说会在春平街看他长大;提携他的许儒善骨子里也看不起他,只拿他当一条好狗使唤
可为什么这个孩子也要骗他
养狼始终是养不熟的,也可能是他高估了自己,同时也低估了李家人。
周隶垂手立在一侧,并不再多言。一种很诡异的静谧在这个屋子里蔓延开来,周隶整张脸都藏在衣袍里,只漏出一双深褐的眼瞧着他的主人。这么一件破屋子里什么都没有,简陋的桌椅,尚书郎身上穿着一件破葛布,这样狼狈的日子他怎么过的下去
周隶无声地瞧了一眼内室,心中若有所思。
他静静递过一件冰冷厚重的狐裘,半跪于地道“属下来时遇上了尾巴,大人再不能耽搁了。”
错开的缝隙外是狂风暴雪,两匹黑马立在雪地里喷着响鼻,黑羽乌鸦栖在树梢上,似乎也在等着他一句话。
纤长的手接过狐裘,陈翛裹上厚重的外衣,他揭下墙壁上的玄铁剑,扣上护甲,一番动作纯熟利落。冷甲相击的轻脆锐响回荡在屋内,周隶瞧着尚书郎拔出佩剑,挑开布帘进了里屋。
周隶心里一惊,若是杀了李家嫡子,那便是断了后路无故惹腥,大人应当不会做出这种愚蠢的事。可是,那也只是他的以为,这个陈家尚书郎心性如何,他倒底是不清楚的。
周隶悬着一口气,待看到陈翛出来时剑上无血才松了一口气。他扫去马背上的残雪,看着大人认镫上马。
尚书郎拉着辔绳,烈马嘶鸣了一声,雪花飞卷,他毫不犹豫地转身打马走远了,冷心冷肺地连头都没有回一次。反倒是周隶愣在原地发怔,呼啸的风雪撞着脆弱的柴扉木门,周隶下意识转身去看。
一片茫茫白色里,长街尽头最里面的小屋亮着微弱的烛光。除夕满城红,在雪色里格外温馨,家家都在守岁迎新,唯有那个小屋无端多出些哀戚。睡在里面的李家嫡子,一觉醒来会看到什么呢
周隶拂去脸上的飞雪,他翻身上马,策马追上远去的人。
奚州春平街的小屋渐渐被他们丢在了后面。
二人策马并行,他们没有旁的侍从护卫,因而在路上遇上了不少黏黏糊糊的杀手刺客。周隶算是尽心护忠,陈翛却落刀极快,蛮力斩杀着一个个送上来的余孽。剑光所过之处,雪地上濡湿了一块块红斑。
长剑犹在滴血,周隶将最后一个尸体抛进密林时,迎面对上尚书郎的眼神,他心里无端颤了颤。陈翛以臂上护甲擦拭血渍,声音极寒“此番你来寻我,是不是郦安出了事”
周隶自知瞒不了他,便道“是。”
“明宁帝已经遣旨,大人与许儒善嫡女的婚事已经定下了。”
陈翛抬眼“什么时候”
“今岁立春,正月十一。”
依着民间的习俗,四立四正前一日忌嫁娶,明宁帝怎么会定下这样的日子。陈翛遥遥瞧着上京的方向,皱眉“许儒善是不是不行了”
周隶垂目,却并不说话。
“是你动了手脚”一股寒意逼近,陈翛忽然攥过他的衣领,将人带至自己跟前。夹杂着腥血气息的荼芜香缠进鼻腔里,周隶看见陈翛冷的幽深的双眸,听着对方的声音,“许儒善突发的外风,是你的手笔”
“他死了于大人而言并无害处。”周隶答的不畏不惧。许儒善于他而言什么都算不上,真正在他心里能有分量的是大人的大业、属于他们所共有的大业。
陈家尚书郎却狠狠掷开了他,周隶忽然被松开,跌倒在雪地里,树梢的残雪抖落,渗进他的衣领里,身上随之起了一层密密麻麻、冷而悚然的鸡皮疙瘩。
他似乎听到了野兽飞禽的嘶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