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励觉得自己昏头了。
    坐在乾清宫里时, 他甚至无法集中注意力。顾由贞对他说了好几次话, 他都嗯啊两声, 没有听清楚。
    “父皇你怎么了”顾由贞撅起嘴,有些不开心了,从案几前跳下来, 爬进顾励怀里,小手摸了摸顾励的脸。
    “贞儿啊”顾励醒过神来, 下意识地摸了摸嘴唇,环视一周,这里不是陈奉的卧房, 没有槐花,没有香气, 没有晨雾, 更没有那双绿眼睛。
    这里是他的乾清宫, 他是大楚的皇帝。
    顾励清醒过来。
    他强迫自己不要再想,忽略掉嘴唇上似乎仍旧残存着的, 温热急促的呼吸。
    顾励几天没出宫了。
    他上了一次早朝,每天早晨去文华殿听经筵日讲, 此外就是到承天门外的中央官署转悠,挨个找官员们谈话。
    之前派人出宫调查时,他已经意识到自己对这些官员们不够了解, 所以无法全心全意地信任他们,任用他们,那么就先从找他们谈话开始了解他们吧。
    在现代, 一个领导新上任,找单位的所有职工挨个谈话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放在封建时代,就有些惊世骇俗了。不仅官员们诚惶诚恐,就连言官们也频频劝他,京官们好几百人,再加上每个部门的吏胥,足有上千人,陛下这不是纯属没事找事,浪费时间么。
    顾励无所谓,反正吏部给事中大胡子谢杏村出京了,其他的言官都只是和风细雨,顾励压根不带怕的,他们说就让他们说。
    言官们劝得紧了,顾励就在大楚晨报上发文,自己声援自己。只要大楚晨报上这么一刊登,言官们的声音一瞬间就小了很多。顾励不得不感慨,大楚晨报,真的好用啊。
    因为时常夜晚出宫,第二天早晨如果没办法及时赶回来的话,他就没办法预报当日天气,顾励干脆把“当日天气”改成“七日天气”,当然,这样一来准确率就要下降很多。不过因着有射雕这种通俗话本子连载,来买报纸的脚夫、庄稼汉子还是有很多。
    说起来,射雕都快连载完了,左世爵的话本子还是写的磨磨蹭蹭,顾励忍不住催了一次,这天下午左世爵总算进宫了。
    话本子重新写过,文名改成了耿郎君赴京告御状。这一次左世爵总算领会了顾励的意思,没有再加那些奇奇怪怪的设定,只是把耿崇明的事情经过夸张加工,使故事情节更加引人入胜。
    他已经写好了前三话,顾励看过,十分满意,称赞道“左尚书果然才华横溢啊”
    左世爵凄惨一笑,还在为删除了左将军这样一个标致人物感到心痛。
    顾励说“想必你也猜到了,大楚晨报是朕的手笔,你这部耿郎君赴京告御状朕打算在晨报上刊印,只不过你的真名需得隐去,你自己取一个喜欢的别名吧。”
    左世爵一听自己居然连署名权都不能有,耿郎君赴京告御状写的这般精彩,他却不能借此扬名,一瞬间心情更灰暗了。左世爵了无生趣,淡淡道“陛下,臣的别名就叫了趣吧。”
    顾励虽然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也点头道“好。待射雕故事结束,我便会命人开始刊印,到时候会给你发一笔润笔费。”
    左世爵家财万贯,对此无可无不可,想了想,问道“陛下,难道金庸亦是别名么”
    顾励点点头。
    左世爵一瞬间心里平衡了,也不再多问,行礼退下。
    左世爵出了宫,在官署内处理了一些公事,便打道回府。他的轿子晃晃悠悠来到左府大门口,左世爵掀开帘子,一打眼便看见门口等着的年轻人,连忙对轿夫说“退开退开从后门进府。”
    这等在左府门前的年轻人他认识,不仅认识,跟他姑父前任户部尚书赵昇还很熟稔。这年轻人就是太仆寺的寺丞聂光裕,曾与傅少阁一道上城头应战的那年轻官员是也。
    聂光裕出身望族,家底殷实,不少长辈曾在朝为官,爷爷乃是左世爵的座师。然而,自从陛下彻查贪腐案,把他姑父,前任户部尚书赵昇革职查办后,这个家族便雨打风吹,荣华不再。
    这次聂光裕来找左世爵,就是为了他妻弟的事。他妻弟在湖北汉阳府任知州,陛下日前分发牛种,妻弟便顺手捞了些好处,这些地方官损公肥私都是惯例了,哪知道陛下竟要派人彻查全国牛种分发之事。妻弟忐忑不安,求到聂光裕处,聂光裕便只能硬着头皮,来找左世爵。
    左世爵已看了出来,陛下是铁了心要治腐治贪,这节骨眼儿上,他怎么敢为聂光裕的妻弟出头,只能叫人绕到后门,悄悄进了府。
    聂光裕在左府外站了一晚上,春夜仍有些寒意,他一个南方人,秀秀气气,禁不住冻,回到家时便有些头晕。
    妻子听说他回来了,让奶娘抱着孩子,一道来看他。聂光裕歇在屋里,交代道“双兰,我受寒了,把珏儿抱走,莫要把病气过给他了。”
    妻子便让奶娘抱着孩子回去,倒了热茶,喂给聂光裕。她把茶碗放下,坐在矮榻上,依偎着聂光裕的膝盖,握着他的手为他揉搓取暖。
    她是个哑巴,但在聂光裕眼里,她一个温柔含波的眼神,胜过了千言万语。就算不能说话,她也胜过了天底下所有的女人。
    聂光裕摸了摸她的脸,笑道“在左大人家里吃了酒,吃得浑身燥热,出来时受了些风。睡一觉便好,不用为我担心。”
    双兰便替他解了衣衫,扶他在床上躺下,替他盖上被子。她坐在床边,借着灯光看着他,那目光是温柔的,关切的。
    聂光裕想到救不了她弟弟,心中更是难过。第二天一早,头疼得厉害,他先去了一趟官署,原打算点个卯便离开,葛少卿叫住他“南浦,你才来又要出去陛下新近颁布了考成法,见天儿盯着咱们,你还敢应个卯就溜号”
    聂光裕没有办法,只得回去坐下,他听见有人窃窃私语“当他姑父还是户部尚书呢”
    聂光裕默默听着,不置一词。这些日子一来他宛如身在阿鼻地狱,姑父出事,家里使了大笔的钱四处请托走动,可姑父被查,又牵扯进许多聂氏族中子弟,一时间聂家自顾不暇,每月给他的例钱都大大缩水。
    这倒没什么,最令他心寒齿冷的,是京城中这些捧高踩低跟红顶白的势利小人,原先热闹的门庭逐渐冷落,曾经对他热络周到的世伯左世爵避而不见,聂光裕看多了人情冷暖,性子变得沉默了许多。
    聂光裕头疼想吐,挨到散衙,让马车夫径自去了城内最大的酒楼。他请了一帮在朝为官的同年同乡们喝酒。
    酒桌上,有人问道“怎么没见随舟呢我记得随舟与咱们也是同年。”
    随舟便是傅少阁的字。
    另一人酸道“他现在可是陛下跟前的大红人,虽只是宝钞司一小小主事,但到底是能在陛下跟前说上话的人物”
    众人哄笑一阵,有人问“南浦,你可还好么”
    这帮同年们都知道聂光裕的姑父是赵昇,这一问,看似关切,却是绵里藏针。
    聂光裕淡淡道“哪有什么好不好的,就这么凑合着过呗。”
    有人安慰他“你在太仆寺,那里升得快,说不定日后我们还要仰仗你呢”
    聂光裕笑笑,敬了一轮酒,把话题扯到进来的牛种案上。众人七嘴八舌说了一通,聂光裕想了想,问“这事情当真没有通融的余地了么”
    一人笑道“你想想,陛下把成亲王都给办了。成亲王的后台可是慈宁宫那位。这天底下,有谁后台硬得过他呢。”
    聂光裕沉吟不语。
    另一人说“南浦兄是不是遇上什么事儿了”
    聂光裕笑道“不过随口问问。”
    “南浦兄若真遇上事了,别不好意思说。”
    “说起来,这牛种案,或许可以找找仲卿。”
    聂光裕眼神一闪。
    这人说的仲卿,他知道,是他们的一个后辈,在都察院任职,名叫方作,字仲卿。席间聂光裕酒喝多了,出了雅间,一个人站在西阁边呕吐。吐完了,他弄了点水擦干净脸,转过身,冷不防撞到一人。
    傅少阁正出来散酒气,见一人的背影有些像聂光裕,便走了上来。聂光裕转身,昔日的同僚打了个照面,都是一愣。
    傅少阁问道“南浦,你怎么也在这里喝酒”
    聂光裕以前散了衙便回家陪夫人,极少出来的,是以傅少阁有此一问。聂光裕尴尬一笑道“这不是跟朋友们聚聚么”
    傅少阁笑了笑,聂光裕请同年们吃饭,没有请他,有人已把这风声吹到了他的耳朵里。他不仅无所谓,反而对聂光裕生出了些同情来聂光裕姑父赵昇的事,聂光裕妻弟的事,他都清楚,更清楚为什么聂光裕在京城里求爷爷告奶奶。
    聂光裕若是不说,他便不打算多问,这事情难办,谁插手都落不着好,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聂光裕与傅少阁寒暄了两句,不打算多说什么。傅少阁现任宝钞司主事,眼看着水涨船高,反观自己宛如丧家之犬一般,自姑父出事以来,便诸事不顺,再见到傅少阁,他是有些难受的。
    看着聂光裕转身离去,傅少阁微微笑了一下,也回了自己那间雅座。他没喝多久便先一步告辞离开,走到酒楼后门,那里停着辆马车,一个年轻人正靠着马车,百无聊赖地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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