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一过,小年, 京里又下了鹅毛似的雪, 大雪飘飘扬扬落下来, 缓慢优雅, 美得不似人间, 过不得多久, 便在地上积了厚厚一层。
    霍长歌挑灯绣到夜深, 实在熬不住了,怀里抱着她那副惨不忍睹的绣倒头便躺下, 转眼睡得实了。
    云鹤的腿倒是让她补上了, 脚下还又添了一条波光粼粼的小河流, 只是如今打眼一瞧, 却
    越发像是只大壮硕的蛾子踩着高跷陷在一处水洼中摇摇欲坠的模样。
    南烟也已去歇下, 只盈袖还坐在霍长歌床边,寻思着若是自个儿手上这副绣得快, 再帮她把那云鹤修上两针,好歹别大过年的, 把他们北疆未来姑爷吓住了。
    她正绣着, 寒风突然将窗扇吹开了个小缝隙, 晶莹雪片飘进窗棂,烛火受不住风,微微一晃,颤抖起来,屋里的光就不大明亮了。
    盈袖下床将窗关了, 见霍长歌睡得似乎并不大安稳,左右不住翻腾,寻思一寻思,吹熄了灯烛,只留了床头一盏灯,躺回她身边想陪她睡,却不料霍长歌梦中倏然哼出一声,隐隐有些想哭的意思。
    “谢昭宁”她双眼紧闭,嘴唇颤抖,眼泪瞬时凝了出来,窝在眼角下。
    盈袖听到这么一声,回头往暗地里一张望,赶紧按着她肩头就摇了摇她,连唤她两声,“小姐小姐”
    霍长歌又呢喃一声,梦魇一阵,骤然让她给喊醒,半明半暗中,杏眸“唰”一下睁开,眼底黑得瘆人,似是沉着化不开的经年伤痛与恨意,神情冷淡阴寒又懊悔伤怀,不大像寻常的样子,只怔怔睁着双眸也不说话,眼泪从眼角滑下去。
    “小姐”盈袖吓了一跳,又喊她一声,她这才眼瞳一颤,深吸口气,神色陡转清明,回复了往日灵动又机敏的模样。
    “盈袖”霍长歌嗓音微哑,看着她轻声道,“无事,做梦了。”
    “小姐梦见什么了”盈袖忙将她扶起来,谨慎得不住往四周瞧,小声问她,“怎得喊了三殿下的名字来”
    “我、我梦见我、我把”霍长歌闻言眉头紧蹙,心口疼得要裂开,悄声凑在盈袖耳旁微微哽咽着说,“我把谢昭宁,害死了。”
    “呸呸呸,梦是反的,没事的。”盈袖抱着她,轻柔地给她拍了拍背,“不怕不怕,都是梦啊,不怕的。”
    “几时了”霍长歌窝她怀里迟疑又问一句,“可是已到小年了”
    “三更了。”盈袖道,“我陪你睡,小姐不怕了。”
    霍长歌应一声,又让她扶着躺下去,一闭眼,眼角落下一颗泪,她便又看见了适才梦中的那一幕,她不晓得那到底是不是梦,是假的还是、还是前世那小年夜里真真正正发生过的
    死牢的窗外大雪纷飞,室内烛火摇曳,谢昭宁窝在墙角坐着,半副斯文艳丽的五官与衣襟下的云鹤隐在昏暗中,荼白深衣的肩头渗出了血,他抬头茫然凝着从天窗落下的琼花玉屑,姿态沉静温雅又疲惫萧索。
    牢门突然打开,有人走进来,停在他身前,抬手扔了卷东西到他身上,他侧脸抬眸,朝那人望过去,嗓子微哑轻声道“二哥。”
    “看看吧,一张圣旨,一张休书。”连璋立在门前捋了下袖口,避开他双眸冷淡道,“太子给你的。”
    “不用了。”谢昭宁一张口,吸了寒气,手压在胸前便开始嘶声裂肺地咳,咳得肩头的血迹渗得越发得快,已往胸口染下去。
    “你那伤又裂开了”连璋见状一急,忙上前去按住他便道,“你别动,我瞧瞧。”
    “不用了。”谢昭宁喑哑着嗓音,反手握住他手臂,脸色苍白得淡淡笑一声,“二哥,不用了,不重要了,我晓得太子饶不了她,也不能饶她,我陪她去吧。”
    “你胡说什么”连璋闻言甩开他,指着他肩头厉声道,“这伤怎么来得你不晓得嘛她本就要你死你不晓得嘛她亲手布了局将你拖进去,害你一次死不成,便来第二次你胸口的伤是她害的,你肩头的伤也是她害的你大难不死躲过一次,她便要害你第二次你如今还要陪她死你为的到底是什么”
    “我原也这般问过自己。”谢昭宁受过他一声高过一声的诘问,还是那副闲雅从容的模样,偏着头瞧着连璋笑,笑中不见怨怼与愤懑,只余遗憾与感伤,“我这一生,原只像是个空壳,像盏内里没有烛火的宫灯,永远一人挂在屋檐之下、悬在黑暗之中,寂静又孤冷,瞧不见自个儿的路在哪儿,也不晓得自个儿该去哪儿,只是为了活着而活着。”
    “我远远见她第一眼时,便想,若我再去得晚些,她已死在两军阵中,我便只能将她一把火烧了,再将自个儿也烧了,赔她北疆一条命。”
    “后来,我娶她,大婚时我瞧她那般恨我,便想,她恨我也是应该,她想怎样恨都可以,北疆一役,城空九许,父仇家恨,万死难辞,我本就赔不起。”
    “可这原与你无关”连璋凝着他双眸,咬牙道,“欠她的是皇权,是父皇,你与我皆不过听命行事更何况,你并不想原还是我欠了你”
    “已不重要了,我身在皇家一天,手握虎符一日,便也要与你们一同背着这罪责;咳咳,如今她是我发妻,她弑君谋逆,我便也要同她担这罪责。”谢昭宁手压着胸口边咳边又轻笑道,“你来前,我便想,都不重要了,她活不了,我也不能活,是我失职失察在先,才容她犯下这等大过,纵使你们宽恕与我,我又有何面目畏罪苟活”
    连璋闻言一怔,竟是无语辩驳。
    “二哥,”谢昭宁又笑一声,眼里渐渐蕴了些泪,似有无限感慨与无可奈何,“我可曾说过,咳咳,虽她那般恨我,可我见她时,便觉她似一支不灭的烛,似一团不熄的火,咳咳,她在时,我才像是看见了光,晓得自个儿脚下原也是有路的,我想护着她,想看她安然无恙地活下去。”
    “只可惜如今,我终究做不到咳,咳咳”
    他这一生,从未说过如此多的话,又牵动胸口旧伤,吸了凉风不住咳,咳得苍白的脸颊都已憋出红晕来,才终于断断续续说完最后的话,“二哥,我想先去等她了,那前路,我一人,昏暗又冷清,她一人,孤单又寂寞,不若还是我陪她一起吧。”
    “二哥,”谢昭宁再认真瞧连璋一眼,往牢门外淡然望过去,“鸩酒还是匕首让他们,拿进来吧。”
    霍长歌翻来覆去一夜,眼泪淌湿了枕巾,晨起时,又是一对微肿的红眸,好在南烟前次求来的药还有得剩,与她敷了,疑惑又问她“郡主夜里到底梦了些甚么,怎哭成这样”
    “大抵是梦见了一对夫妻,一个死了,一个就要陪她去,细节已是记不清了。”霍长歌仰头嘴角一撇,念及梦里前世的谢昭宁,眼泪说来就来,“可就算这样,也觉得实在还是太难过了。”
    盈袖在旁于盆中绞着帕子,闻言扭头觑了眼霍长歌,只当她在敷衍南烟编瞎话,摇头轻笑。
    “可不成,郡主可不能再哭了,今儿过节呢。”南烟赶紧问盈袖要了帕子盖在她脸上,揩了她眼角,“待会儿指不定请安时,各宫妃嫔公主皇子都要遇上的,您这一瞧便是哭过的模样,不吉利也不体面啊。”
    霍长歌闻言便“吸溜”一声,硬生生又把眼泪憋回去,换过衣裳,领着南烟与盈袖去正殿。
    她去得早,殿里只皇后一人在,与皇后见过礼,神情略有些忐忑不安地捧着热茶坐着,她夜里梦一回谢昭宁,如今便越发想快些见到他,想来其余宫中的人也快该到了,便不住转头往殿外瞧。
    “长歌是在等谁呢”皇后望着她,眼波一转笑问一句。
    “没等谁,就是、就是”霍长歌闻声扭头,不大好意思地腆着脸笑,“外面雪正下得好,想”
    她拖了长音话也不说完,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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