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派,正门里有十余间房舍,前厅后舍俱全。管事洒扫勤勉,游廊地面干燥光致,只有正中露天院落堆着雪。

    徐嘉便说“这里能走了,放我下来。”

    陈彻好似极不情愿地照做。

    婉婉拍手谐谑,“羞不羞啊”

    她声调高,在院里婉转有回音,衬得四周很静。这么大的屋子,年节边上也不顶热闹。

    进正厢看尤老,果然只有他一个人,半偎在暖榻上手不释卷。人已经很苍老,豁齿谢顶,但神志口齿尚属清晰。

    他打老花镜上缘端详一眼陈彻,说“世齐来啦”

    “诶姥爷,”陈彻走过去替他掖毯子,“最近胃口还好吧”

    “好得很好得很。”

    尤老说完斜睇徐嘉,“丫头是谁啊”

    陈彻与她对视,讳莫如深道“我都给带这儿来了,您说是谁呢”

    尤老乐不可支一笑。

    徐嘉例行寒暄后静默地坐在一旁。

    外面风雪飞舞,门帘起伏扑朔。

    祖孙二人在炉台烟气中拉话长,看久了令她鼻子泛酸。

    接近晚饭,婉婉央徐嘉陪她去月沼玩,陈彻奉了尤老的命,提些礼盒去拜访街邻。

    尤宅有街门别开,出去就是月沼石岸。

    天然水池到了冬季依旧泉涌不息,晚霞伴雪跌进池中倒影,像另一个世界也在下雪。

    徐嘉看着这景致,前所未有地感到安心。

    婉婉童言无忌,站在池边摸摸她肚子。

    “小婶有小宝宝了吗”

    “我没有,”徐嘉尤为尴尬地避开她的手,“另外我也不是你小婶。”

    婉婉叹气,这会儿又是一副老气横秋的模样。

    “好可惜,”她说,“还以为小叔叔有人陪了。”

    徐嘉不应言,她兀自继续说“小叔叔怪可怜的,我喜欢他,可是我爸妈不许我跟他玩。”

    徐嘉低头,“为什么”

    “他们说小叔叔不是好孩子,迄小儿就学会阿谀奉承人家。”

    “你还懂阿谀奉承”

    “这是我爸的原话。”

    徐嘉收了声,远望雪中独立的磬口梅花。

    身旁婉婉又嗫嚅道“但是我觉得他是好人。”

    手在口袋里攥了攥,徐嘉想

    这世上最有可能说真话的就是小孩了吧

    直到晚饭用罢,也不见陈彻踪影。

    尤老挪回正厢后把徐嘉也唤了过去。

    甫一坐下,尤老从佛龛底下拿出个玉观音,递到她面前。“这是世齐七八岁的时候戴的,男戴观音女戴佛嘛,后来穷讲究嫌女气,你给收了。”

    徐嘉没接,敛首看见玉色上乘,委婉否决“太贵重了,我不能要。”

    尤老“嘁”一声道“这哪儿贵重世齐从小收这玩意儿不晓得收多少个了,这在其中也就算一般化。”

    言终他将玉佩落进她手里,侧身在缸里磕烟灰,忽而仰头笑,“好的都给他爹拿走了。”

    徐嘉微不可察地蹙眉,试探着问“他从很小就替他爸收”

    尤老吐纳着烟雾,冲她摆了摆手。

    不一时婉婉蹿了进来,这段对话便没了后文。

    徐嘉陪尤老聊了些红楼梦情节,醒神窗外已是雾月高悬。

    管事进来说“世齐还没回来,不会出什么事吧”

    尤老回“你去看看。”

    徐嘉起身说她去,接过管事手中的伞出了门。

    夜里蹊道昏暗,徐嘉蒙头摸索半天,毫不意外迷了路,犹豫间手机被陈彻拨响。

    徐嘉接通问他在哪。

    话筒中先是一阵匀调的气息,随即他答“你回头。”

    徐嘉肩膀一僵,掐断电话回眸。

    陈彻踉跄着过来,把她拉进怀里。

    “你怎么了”她下睨他的腿。

    “喝了点酒,刚刚摔了一跤,”他唇瓣蹭她额头,语气荒谬地调笑,“乖乖担心我啦”

    徐嘉搡搡他胸口,说“才没有。”

    一搀一扶回了宅,在游廊拐角徐嘉拽他停下,摊开掌心露出玉佩,眼神示意他怎么办。

    陈彻轻瞥一眼,笑道“老人家稀罕你,给你你就收着呗。”

    “太贵重了。”

    他应该是喝得有些醉,率先走了两步又顿住,旋身到处找她的手,说“再贵重换你还不值吗”

    徐嘉抿抿唇低头,下意识当他是开玩笑。

    然而他之后说的一句话她至少该当真

    他说总有两类人爱找什么宗教当信仰,一类人经常无聊,一类人经常无望。

    尤老和婉婉歇下后,管事才给他们安排偏房休息。

    房间不大,一张床占了七成面积,徐嘉坐在床沿借壁灯看书打发时间。

    陈彻洗完澡折返,没急着进屋,先倚在门框歪头端详了片刻,怨她不解风情。

    过去挨着坐下,陈彻拢住她的头发掖到耳后,“现在还看书,看的什么”

    徐嘉给他看书,“雅思单词。”

    “别看了,”他扣住她手腕捺下去,凑上前衔住她嘴唇,“我教你”

    容膝之地里的呼吸音方寸大乱,陈彻像琴弓牵引她每处琴弦的共鸣。

    屋外檐雪泼落,他倏然把她抱起坐到窗台边,压迫她张开嘴接受席卷。

    徐嘉抵开他,气音颤抖,“婉婉就在隔壁”

    陈彻笑,“她不是想要小妹妹吗”

    “你喝多了吧谁给你生,你养吗”

    这一句倒使人清醒。

    陈彻双臂撑在她两侧,迷乱的眸光清笃了些许。

    他就这么圈着她,突然开口“嘉嘉”

    徐嘉冷静地应了一声。

    “这里你喜欢吗是不是很适合养老”

    “还行吧。”

    陈彻又笑又叹,“你真难哄”

    徐嘉坐在他怀里,不声不响。

    陈彻有所察觉,附耳问她在想什么。

    她缄默了良久,细声如缕地回“我在想我爷爷。”说完心里回想下午看到的场景,昏暗的视野覆了层水汽。

    他体察出话里的异样,低声说“看到我姥爷,所以想他了”

    “他不在了。”

    陈彻声息顿住,略微退后与她对视。

    “车祸没的在我摘保持器那天。”

    陈彻面容一滞,心脏某处像门板被人推了一下。

    徐嘉仍旧平静,平静地粉饰悲伤。

    “那天我摘了保持器,牙齿还不习惯吃东西,他不忍心看我挨饿,问我想吃什么好嚼的东西上街为我去买,然后就我觉得是我的错吧,我爸妈这几年再没在我面前提过他,就好像这世上从没来过这个人。我想他们也怪我,我跟他们的关系似乎从那天之后就变了其实想想也对,我那天为什么要答应呢”

    她说到这里停住,陈彻干咽着攀上前搂紧她。

    “这些我以前不知道”

    徐嘉摇摇头,掀起嘴角,“我一下说了这么多,抱歉。”

    陈彻凝视她的神情在稀薄黑暗里涣散开,下巴搁在她额顶揉了揉,说都过去了,不必跟我说抱歉。

    其实他在想,她终于肯向他敞开心扉,又何须说抱歉。

    小姑娘熨帖柔软的身躯归海泊岸一般紧紧锚在他胸口,仿佛当他是唯一的避风港。

    或许没人会信,这的确是他怀念了很久的旧梦。

    月没参横,他们相拥着等待世界涨潮。

    而直到最后徐嘉也没说。

    那天爷爷问她想吃什么

    她说,想喝奶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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