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初四,他们离开了宏村。

    尤老腿脚不便,临别时只有管事带着婉婉出来送行。

    小姑娘似乎认为徐嘉很合眼缘,留恋不舍地抱着她惜别了好久。

    徐嘉有那么几年未这样亲密接触过小孩子,逢年过节遇见亲戚子女都是唯恐避之不及。然而婉婉的示好她竟然破天荒地不反感,即便回应得依旧很淡漠。

    “小婶婶以后还要来玩呀”

    “我不是你小婶婶。”

    “有机会我去平城找你。”

    “嗯。”

    陈彻只觉得她是在拿乔别扭,不由感到好笑,说你好歹演一下。

    徐嘉实话实说“她这么小,感情来得快去得也快,过几天就忘记了。来平城也只是说说而已。”

    一大早的,起床气都还在。

    她说话没过脑子,他听了一时也拙于消化,莫名妄断她所谓“感情来得快去得也快”有什么深意,于是面色一凛,上路后再没主动找话。

    陈彻在想,他们这段关系仍然需要正确的审视与补救。

    原以为徐嘉的情感缺失程度尚轻,他只要给出足够的耐心就能等到拨云见日的那天,但现在看来是他低估了一切,她的麻痹挣扎远超乎他的早期预想。

    在宏村的这两天确实很快乐温馨,至少他是这样想的,可也没漏掉一些细微的端倪。

    比如他能陪她坐在月沼石畔安享一下午的雪霁时分,能自后拥着她细品她午休时的睡容,却对她一个人靠窗消沉发呆的模样无可奈何。

    她总是表面镇定如冰,而且这冰非一日之寒,他依然可以堪破那之下有多少岌岌可危的暗流在涌动。

    她把所有畸形的情绪变化隐藏起来,却反倒令他感到棘手,且疲累。

    到了平城,陈彻直接将车开往平医北区,帮徐嘉把返家行李搬上车,随后送她回了家。

    只是各自回去陪家人过年而已,他竟莫名有种就此而别的既视感。

    下车时徐嘉不小心绊到迸缝的地砖,这才绊出了他们今早冷峙以来的第一句话。

    陈彻顺势搂住她,低笑叮咛“回家好好陪陪你爸妈。”

    徐嘉薄微的气息流过他颈侧,小幅度地点了点头。

    “还生气吗”

    “没生气。”

    她衣服有些鼓囊,他搂着人像在数九隆冬里搂个暖被褥。有时候他想,之所以极度贪恋和她肌肤相亲,是因为那感觉真的很温存干净,并且只有她能给他。

    陈彻笑逐颜开,鼻尖沁进她棉衣里吮了吮,说那你上去吧,我看着你。

    徐嘉拎起小箱子退出他怀抱,默不作声地走到了楼口。

    其实他有那么一下想陪她一道上去,敲开门牵着她的手共同笑对她父母的迎接,可他拿不出身份和资本,更不敢直面有关身世双亲的提问。

    而这点上徐嘉与他心照不宣,同样地退却,甚至没有办法设想自家门毯有哪处能给他落脚。

    陈彻退回车里,点根烟注视楼道。

    老居民楼悬窗无遮挡,赤裸裸地拔地而上,每离一段间隔,徐嘉的身影就会出现在窗沿里。他掀起袖口看表计时,间隔约为半分钟。

    小姑娘走得还蛮快,他笑了笑。

    等她快靠近家门,速度似乎放慢了。

    陈彻掸两下烟灰扭头,倏然看见她在第四层窗口探出了身子。立时他推开半掩的车门起身,手臂搁在车顶仰视她。

    徐嘉望着他欲言又止,片刻后终于说“你开车慢点,到了跟我说一声。”声音极轻极细,好在当下无风,也还是给他听了清楚。

    陈彻露出一个平常的微笑,说“好。”

    徐嘉在初八正式进入省立见习,这天恰好是腊八节。

    省立的制度规定见习带教任务由高年资住院医师以上承担,因而带他们的老师是血液内科的副主任医师,姓黄,四十五岁的女医生。

    黄老师性格温润随和,事无巨细地指导交代了每样任务,解惑时从未表现过不耐烦。潦草接触下来,徐嘉甚至认为,就职以后最理想的标杆理应就是她。

    其实任务都很容易,随行查房、病史采集、简单基础的医疗常规,大多只消他们眼心并用认真观察即可。

    半天的时间大多在清闲中度过。

    容骞然同徐嘉一队,煞有介事地在白大褂口袋里别了好几支笔,时不时她侧眸一瞥,配上他那副斯文眼镜,倒挺像一回事儿。

    上午查房结束,下午比较自由。

    徐嘉揪了个时机到取药窗口参观,顺带着复习药理学。

    年关也是就诊高峰,许多人跋涉奔波,或忐忑或痴望,梦想捎个福音为团圆饭下酒。

    一楼大厅人群如云,人生地疏的异乡客轻易就能迷路。

    徐嘉第三次因一身白大褂被人唤住求助,问询者是个貌过中年的男人。

    男人穿藏青色老式夹克,拎一只格子编织袋,问话间频频把袋子拎上拎下。

    “丫头,我想问一下,医生给开的药我就必须得在这买吗”

    “嗯,最好是这样的。”

    男人目光踌躇道“哎呀,太贵了”

    徐嘉看在眼里,也是尽力想帮他,于是问“不过也有例外,得看是什么药。能冒昧问您生了什么病,医生开了什么药吗”

    男人第一反应是递出就诊卡,仿佛以为她执卡即能读出其中数据,半晌后自己先反应过来,将卡塞进衣领说“不是我,是我儿子得了肺炎。挂的儿科,看完了让我先来缴费,带上住院费要缴好几千,我就寻思能不能省点。”

    语罢他似乎感到难堪,旋即别开了脸。

    “是住院的话”徐嘉斟酌着言辞答,“我建议您还是在这里拿药。”

    与此同时她想到的是,曾经偶闻老师随口提过,治疗儿童肺炎最便宜最有效的药物便是青霉素联用阿奇霉素,并且是ho公认的优等用药法。然而目前国内已经很少有医院会照做,反倒寻了更高价的抗菌药物取而代之。

    个中缘由自不必多论,总与利益息息相关。

    男人挂着更焦灼的表情消失在人海后,徐嘉一转身和容骞然撞了个正着。

    “怎么这个表情”他讶然失笑。

    “你听说过治疗儿童肺炎最优的药物是青霉素吗”

    “我知道啊,”容骞然仰首望向取药窗口,“不过省立貌似都不进青霉素的。”

    徐嘉“哦”一声,兀自向前走。

    容骞然拨转身子紧跟上来,半打趣道“这就开始忧医忧患了”

    徐嘉脚步一顿回头,简直疑心他是否精通读心术。

    他很给她面子,说“不过我也能理解,仁心这东西,确实是从医根本。”

    她淡笑摇头,“我倒没往那么大的地方去想。”

    只是身临其境地,为那位父亲感到心酸。

    顺着楼梯向上,一径与行色匆匆的来往者擦肩。

    容骞然体恤地引开话题,尽管方式一如平常的拙劣。

    “刚跟着黄老师研究了一些病人的血常规,我考考你。”他在二层平台开始倒向行走,揣着兜与她面对面,步态依旧悠然从容。

    徐嘉一仰脸,说“尽管来。”

    “嗜酸性粒细胞增多的原因。”

    “过敏性疾病、皮肤病、寄生虫病、某些血液病”

    “嗜碱呢”

    “慢性粒细胞或嗜碱性粒细胞白血病,重金属中毒也有可能。”

    她对答如流,神色泰然,乃至有些骄傲。容骞然暂顿在最后一级台阶上。

    片刻后,一丝不掩钦佩的笑。

    他点点头,“可以啊嘉嘉。”

    徐嘉倒愣了一下,记不得从前他有没有这样称呼过她。

    自他身侧绕过去,她直说“是你问得太简单。”

    容骞然愈笑愈深,她确有真本事在,也从不假意掩饰敛藏,此刻他对她更为欣赏。

    小姑娘单薄的纯白身影渐次飘远,他款步跟上去叫住她。

    徐嘉不明所以地回眸,还想着对付他更多的提问。

    一凝神没料想容骞然从口袋里握出一把糖,伸到她面前,笑着说“奖给聪明的人。”

    与此同时,罗斯福酒窖餐厅三楼。

    陈彻正陪着尤黛雯用餐,和付星一起。

    不得不说尤黛雯城府良苦且深厚,来之前对付星也在的事实片语未提。

    陈彻抱着讨母亲欢心的孝思,横跨平城匆忙赶到,看见座上客的瞬间,真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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