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婚将近半个月之后, 阿比盖尔终于反应过来了,开始骂人了“詹姆斯这种人的存在就是个错误,他就是背叛了耶稣的犹大。”
    她说完才迟钝地反应过来, 不但把自己比做了耶稣,还变相地辱骂了犹大这个犹太人,简直犯了大忌, 差点她就能被开除犹太籍。
    谢宜珩很不给面子地笑了。
    “我昨天去见了亨利教授。”阿比盖尔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说“他问我要不要回去当博士后。”
    这个套路相当眼熟。谢宜珩沉思片刻,竖起一根手指, 非常确定地说“他在广撒网, 你要小心。”
    第二天两个人还是勾肩搭背地去街上鬼混, 路过一家理发店的时候,阿比盖尔突发奇想“我想烫个头发。”
    谢宜珩捋了捋她的一缕发丝,苦口婆心地劝她“你发质都这么差了, 还是别打理了。”
    阿比盖尔犟起来谁也拦不住,她挺着胸脯走进去, 大马金刀地坐着, 把自己的要求跟理发师仔仔细细地说了。
    欲望是会传染的。店里的理发师是个亚麻色头发的意大利男人,花言巧语地蛊惑她“小姐, 您也可以烫个头发。”
    她仔仔细细地端详着镜子里的自己,边上的阿比盖尔已经兴致冲冲地开始选要烫什么样的卷了。谢宜珩实在不想坐在店里干等着阿比盖尔,这样未免太像阿比盖尔的同性恋人了。于是她犹豫了一会儿,最后还是妥协了“我做个护理吧。”
    她整个人陷在柔软的椅子里,理发师往她头发上涂抹浅绿色的膏体, 冰凉又粘稠,像是夏天里浓郁的牛油果奶昔。
    阿比盖尔的头上铺满了烫头发的圆筒,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她聊天“那你打算去加州理工当博士后吗”
    “我其实挺想去的,”谢宜珩下意识地侧过头看她,没想到理发师立刻把她的头扶了回来。她只好目视前方,接着说“因为我最近在i跟亨利一起做噪声处理,觉得还挺有意思的。”
    “这可和亨利一起干活的工作机会啊亨利教授风度翩翩,英俊潇洒,大不列颠口音都性感得杀人。路易莎,只有你不珍惜这种机会。”阿比盖尔痛心疾首地拍着椅子的扶手,谴责她“我可是求之不得,”
    一晃过去好多年,阿比盖尔还是亨利的铁杆迷妹,滤镜比伦敦清晨的雾还要厚,谢宜珩当真无语。
    她好脾气地对满眼星星的迷妹解释“因为在i工作真的太累了。”
    阿比盖尔怀疑地说“我觉得你挺享受这种生活的。你们中国人有句老话怎么说的痛并快乐着”
    谢宜珩刚要反驳她这根本不是中国的老话,手机突然响了起来,是哈维打过来的电话。她现在耳朵上还套着塑料的保护罩,实在没办法听电话,只好开了免提。
    “路易莎,我已经和爱德华核对完数据了,早上发给莱斯利了,顺便抄送了你和亨利一份,你记得去邮箱里查找邮件。”哈维在电话那头唉声叹气,是典型的爱德华tsd。这通工作电话还夹带私货,他讲完了数据的事,又找自己的情感导师谢宜珩倾诉相思之苦“要不我还是不写信了吧我写了三天了,除了一句阿比盖尔什么也没写出来。”
    今天是工作日,店里除了他们两个之外就没有别的客人了,四周都是静悄悄的,偏偏阿比盖尔的耳朵又尖得要命,一下子就听到有个牛津腔在呼唤自己的名字。她理所当然地以为是亨利,对着谢宜珩的方向遥遥地问候了一句“教授好。”
    她撩得太现成,谢宜珩怕纯情哈维在电话那头直接爆了。于是她捧着手机的手猛的抖了一下,电话那头的哈维也石化了。
    阿比盖尔还要凑过来对亨利放彩虹屁,谢宜珩赶紧对她挥手,赶跑了这头彩虹小马。
    她看着界面一秒一秒增加的通话时间,正欲张口解释什么,电话那头的哈维终于从石化状态缓了过来,干脆利落地挂了电话,速度快得她都瞠目结舌。
    谢宜珩转过头,语重心长地对阿比盖尔说“那是哈维,不是亨利。”
    阿比盖尔神经大条,不好意思地讪笑了几声,厚着脸皮说“他们两个都是英国人,说话的腔调一模一样。你不能怪我。”
    谢宜珩被迫目不斜视,她看不见阿比盖尔的神情。但是既然提到了哈维,她也小心翼翼地试探问道“那你现在是怎么想的呢”
    “我长到这么大,第一次去爱一个人,但是詹姆斯不爱我。”她的语气一下子就变了,阿比盖尔很短促地笑了一下,徒劳地掩盖自己的怅然“也不算不爱吧,只是他辜负了我。我开始讨厌詹姆斯了,不想变成像他一样的人。如果哈维真的喜欢了我这么多年,那在我能给他等价的感情之前,我不会接近他。”
    亨利曾经对谢宜珩说过,阿比盖尔其实是个很情绪化的人。
    “你可以说她冲动,但是也可以说她共情能力强。我们都没有办法完全站在她的角度思考问题,”那天下午老教授刚刚知道了阿比盖尔要结婚的消息,在办公室里跟埋头改论文的谢宜珩闲聊“她是个很善良的好孩子,所以我尊重她做出的一切决定。”
    阿比盖尔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声音疲倦又轻柔,像是老人满是褶皱的手抚着猫的柔软皮毛“我很清楚辜负是什么样的感觉,所以我不会去辜负别人了。”
    直觉告诉谢宜珩,恋爱脑的阿比盖尔应该在哭。可是理发师还是牢牢地摁着她的头,余光里只有那团五颜六色地头发,最后她轻声说“好。”
    周三早上,谢宜珩七点就起床了,打了个响亮的喷嚏,在家里翻箱倒柜地找东西。
    谭向晚早上会在露台上做瑜伽,她弯着腰拉伸,看着谢宜珩绕来拐去比缉毒犬还忙,终于忍不住问她“找什么呢”
    “我和阿比盖尔高中毕业典礼上拍的照片,”谢宜珩在柜子里翻来翻去,逼仄的空间里有很古老的木头味道,她半个头探进去,好像被关在了中世纪的棺材里“我昨天跟阿比逛街去了,我俩突发奇想,打算怀念一下青春。”
    谭向晚右腿弯曲着,头也不回地说“这些照片你应该都带去加州了吧你当时不是装了三个大箱子么或者去三楼的书房看看,我记得那里还有你的一个箱子。”
    谢宜珩应了句好,麻溜地上楼去找了。
    三楼的书房里很多都是谭向晚的矿物标本,高高低低地摆了一架子,谢宜珩敛声屏气,生怕不小心磕坏碰坏了。
    棕色的箱子堆在角落里,上面照例贴着厚厚的胶带,她找了把刻刀干脆利落地划开。毕业照放在最上面,是春天的时候拍的。阿比盖尔刚染了紫色的头发,脸庞也没有现在憔悴,搂着她笑得很开心。
    谢宜珩看了一眼,把照片放到一边。箱子的底部是她高中时候的笔记本,墨绿色的麂皮封面边角泛着灰白,里面的纸页发黄发脆,好像她稍微一用力就会破碎。
    她坐在地上,耐心地一页一页往后翻。最后的几页都是大量重复的计算过程,水笔的印子很深,力透纸背,像是监狱里绝望的囚徒不甘心地在石壁上一遍遍刻划着毫无逻辑的数字。
    谢宜珩看了很久,像是一尊静止的石像。她太多年没学物理了,这些数字公式陌生又熟悉,某个符号弯曲的弧度正好能和记忆里的片段斗榫合缝地对上,然后一点一点地复苏。
    直到谭向晚来敲门,气定神闲地问她“要走了吗家里的司机已经在楼下等你了,你再不去机场,错过这班飞机,你爸就要回来了。”
    谢宜珩回过神来,喊了句“来了来了”,随手把笔记本往包里一塞,拎着包就出去了。
    不知道今天的北美对流层在刮哪阵邪风,飞机隔三岔五就遇到气流颠簸。谢宜珩整个人头昏脑胀,谭向晚又把她的安眠药没收了,她睡不着,也不想吃点什么。发呆了很久才打开电脑,找到哈维发过来的数据分布。
    之前裴彻跟她提过的模型精度问题还没解决,她又仔细看了一遍模型,确认是动态信息的捕捉问题。于是把她认为有问题的信号捕捉结构摘出来,给莱斯利发了一封邮件,相当委婉地问他“您看这里是不是有些问题”
    她发邮件的时候顺便抄送了亨利一份,也不知道亨利每天到底在医院里干嘛,邮件回得比莱斯利还要快。谢宜珩点开来一点,是很熟悉地风格,老教授又在狠狠地夸她。
    赞美她有上进心,明明在假期还要坚持工作;表扬她坚持自我,开始学会质疑权威莱斯利了。
    邮件的末尾,亨利还勉为其难地解释了一下“虽然莱斯利根本不算什么权威,但是你也很有进步了。”
    谢宜珩现在精神层面上和物质意义上同时飘在云里,合上电脑,看着矩形窗户外毛茸茸的云层,才突然意识到自己好像被亨利洗脑成功了。
    这个认知实在太可怕,就像有个人突然告诉她,能量是不守恒的一样。谢宜珩觉得自己有些莫名其妙,她认真地反思了很久为什么自己开始进入到这样的一个思维怪圈,等到飞机落地的时候也没想出答案来,只好沮丧地把这个问题搁在一边。
    谢宜珩没拖行李箱,只背了一个包,随着拥挤的人潮出去,在接机口看到一个很熟悉的身影。
    九月底的西雅图满是萧瑟的秋意,裴彻穿着一件黑色的风衣,里面是衬衫领带,笔挺地杵在人群里,像是战争年代一身军装,气宇轩昂的英国士官。
    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呢像是在炮火纷飞,硝烟四起的战场上,每一秒都是事关生死的惊心动魄,而她遥遥地一眼望过去,却只能看到他挺拔的身姿。
    像是亚瑟王那把锋利的石中剑。
    四目相对,他也看到了她,快步朝着她的方向走过来。
    谢宜珩慢慢地走出去,正好在出口的地方遇到他,抬起头问道“现在回去么”
    她昨天和阿比盖尔玩得太疯,回去的时候又淋了雨,很顺理成章地感冒了。虽然睡前吃了药,但是精神还是不太好,说话的时候带着一点不太明显的鼻音。
    裴彻的脸色也说不上好,脸庞苍白瘦削,鼻梁似乎更高了一点,下颔的线条清晰可见,眉眼之间都是掩不住的倦色,不知道是被爱德华疯狂剥削,还是因为别的琐事忧心忡忡。
    他听着她含糊的尾音,眉头明显蹙了起来,问她“你生病了”
    谢宜珩说“有点感冒,但是没发烧,没关系的。”
    他只是微微弯着腰,琥珀色的眼眸专注地盯着她,根根分明的睫毛密匝匝地撇下来,掩去了眼底的情绪。分寸拿捏的很好,手也没有落到她的额头上来“那这两天我把模型发到莱斯利那边了。你好好休息”
    哪有让七十多岁的老教授熬夜干活的道理,谢宜珩赶紧打断他“没事,你直接发给我吧,莱斯利要做的工作也很多,不要再麻烦他了。”
    裴彻说了声好,看她两手空空,什么行李都没带,是真的来了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笑了笑,问她“亨利教授什么时候回来”
    眼看着负责机器学习的三个工程师就要病倒两个,还有一个每天只想着和康妮约会。谢宜珩自己都开始心虚了起来,亨利的那封邮件上没说,她也不是很清楚,于是很诚实地回答他“我也不知道,他没有跟我说。”
    他迁就她的步子,两个人一起慢悠悠地走着,把机场逛成了菜场。谢宜珩闷着头走了许久,直到出了航站楼,才问他“你怎么会突然去华盛顿大学”
    华盛顿大学并不是i的合作院校,和裴彻八杆子打不着,她实在不相信爱德华的学生空得可以在工作日开车往返一趟西雅图。
    谢宜珩凶巴巴的,像是南方公路上不讲道理的警察,又添了一句“说实话。”
    她光顾着摆架子,心思都不在看路上,急匆匆地往前走。前面就是车水马龙的路口,她差点扑到一辆灰色的轿车上。裴彻眼疾手快地伸出胳膊挡了她一下,谢宜珩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在干嘛。
    力的作用是相互的,她往后趔趄了几步,像个粗制滥造的不倒翁,不是往前扑就是往后倒。裴彻没想到这人表演的还是连环摔,只好扶了一把她的肩膀,说“小心一点。”
    伪装出来的气势汹汹一下子垮了台,她摸了摸脸,干笑了两声“谢谢啊。”
    他若无其事地“嗯”了一声,说“来机场接你,顺道去华盛顿大学拿几份文件。”
    他引着她走到停车的位置,特地绕到她这边,替她把车门打开。谢宜珩系上了安全带,转头看向窗外。
    车在空旷的公路上飞驰着,车载收音机里放着iers fai的ho oves the shade
    像是画面突然被人摁下了静音键,她只觉得自己呼吸的声音都快要消失,车内只有iers温柔低沉的嗓音,以及吉他的悠扬伴奏。两边的景色飞快地后退,天色逐渐暗下去。谢宜珩犹豫了许久,终于按捺不住,轻声问他“你要和我聊什么呢”
    他们之间说来说去也就那么一件事,像是一场漫长的拔河比赛,两人在赛场外握手拥抱,却是谁都没有放掉那根绳子。
    他骨节修长的手搁在方向盘上,一下一下地敲着,狭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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