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换丹计划中,抱山散人所隐居的仙山不过是夷陵一座无名小丘,魏无羡编造了个隐逸仙师不愿被凡俗之人知晓归处的借口让江澄蒙了双眼上山,倒也免除被怀疑的麻烦,此刻那山腰处的小茅屋里已经升起了青烟袅袅,聂晓便知道温情的剖丹试验或许已经开始了。
    她几步奔到茅屋前,便听见温情冷静的询问声从屋里传了出来。
    “你真的想好了”
    “温姑娘不必再劝,开始吧,我就将自己和江澄,都交给温姑娘了”
    魏无羡疲惫的嗓音中带着几许急切,聂晓半扶在门框上的手微微抖了抖,终究还是压抑不住心下的担忧忍不住喉头一紧,眼前视线亦是模糊不明,她赶紧探出手擦掉眼睑下的水光,暗自骂着自己没用
    “那我开始了,若是忍不住就喊出来,这方圆十里荒无人烟绝对没人听得见。”
    金属碰撞的声音在这寂静的半山腰茅舍里回荡不绝,聂晓五指倏然收紧,便又听屋子里传来魏无羡略显勉强的笑声,“开始吧”
    趁他还清醒,趁他还不会因为疼痛神智模糊不清,趁他自认为还能熬得住。
    温宁看着姐姐将所有刀具极其谨慎的在沸水中翻煮了一遍又一遍,又将最薄最锋利的那只放在灯火上烤了须臾,这才转身走到了躺着魏无羡的竹床边。
    少年赶忙将双眼一闭,略显苍白的脸上忧虑重重,他实在是不忍心目睹这血腥惨烈的开膛破肚。
    迅速扭身,温宁面色苍白的自言自语道,“我,我去换一盆热水来”
    不等长姐开口,他已经踉跄着奔出了茅屋,却在门口几乎和聂晓撞在一起。
    “唔”
    被聂晓眼疾手快的捂住嘴的温宁双眼圆睁,待到看清楚来人的脸时,少年这才稍稍松了口气。他指了指聂晓又转头以目光点了屋里,似是明白他不会在因惊诧发出声响,聂晓这才将手松开。
    “我、我去换水”
    温宁尴尬的挠了挠头,待到聂晓无声冲自己颔首后,才绕过她晓朝院外临时搭建的炉灶走去,那里此刻正熬煮着大大小小好几锅汤药,最大的灶膛上更是沸水不停以备不时之需。
    静谧的山林中隐隐传来风吹树叶的沙沙响动,屋子里皮肉割裂的声音在这诡异的宁静中显得格外突兀又惊心,分明轻微又迅速,却是恍若沧州那日轰击在身上的惊雷那般,倏然揪紧了聂晓的心脏让她再也无法顺畅呼吸。
    深入骨髓的痛,让她的思绪忽然就回到了那个风雨狂暴的暮夜,雷鸣电闪之间,她看着那些狰狞可怖的白骨步步靠近几乎可谓万念俱灰,聂晓攥着门框的五指咔嚓嵌入了木料里。
    屋里温情持刀的手微微一顿,她看了眼眉头紧蹙满脸痛苦却只是隐忍呜咽的魏无羡轻垂眼眸,“要叫就叫出来,心疼你的人不在,不用忍给我看”
    “姑娘说笑了,请继续”
    早被丹府间那一波接一波的锐痛逼得思绪涣散,魏无羡勉强一笑,额角却是早已经爬满了细细密密的冷汗直滑落脸颊。
    他从未觉得时间竟然可以过的这般缓慢,分明已经快要死掉,却偏偏似是未过一息之臾。
    温情凝视着手中刀具动作干脆利落,感受到魏无羡逐渐涣散的意识时,她又忙低喝一声,“撑住,千万别晕,要保持清醒”
    若是魏无羡就这么痛昏过去了,这换丹之术便算是功败垂成白忙活一场,金丹就是剖出来了也没什么用处,还白白毁了魏无羡他自己。
    绕是冷面淡漠如温情,此刻也不能淡然自若的应对这棘手的状况,她当下心中一慌,冲着门外踟蹰不进的聂晓低吼一声,“你还不进来”
    魏无羡只觉耳边温情的声音越加沉闷低哑,他提起精神努力克制着睡意,额间冷汗成溪汩汩滑落,双手亦是无力垂于身体两侧止不住的颤抖。
    头顶茅草根根密实,魏无羡两眼发花却完全看不分明,眼见就要撑不住,他当下竭尽全力在自己唇上死死咬了一口,蔓延的血腥味刺激了少年人的各路感官,当下也便再次清醒了几分,“温姑娘,你和我说说话呗”
    颤抖的手被一股凉意包裹,却是意外的熟悉又令魏无羡眷恋,还来不及看清楚,耳边又忽远忽近的传来带着几许哭腔和慌乱的询问声。
    “他怎么样”
    “自己看,让他保持清醒,还有,不要再和我说话让我分心”温情急切切的回应,却是头也不回的,盯着被自己手下刀刃割开的魏无羡的丹府之处小心寻找。
    怎么还找不到,这人的金丹到底在哪里
    在此之前温情从未操刀实践过这剖丹之术,便在再有丰富的理论储备,却也架不住这种开了膛之后却找不到金丹的意外发生,总归想象与现实状况都是有差别的,一时半刻找不着魏无羡的金丹,饶是自小淡漠冷静的温情也陡然有些慌乱失措了。
    “无羡哥,你听得到我说话吗,我是晓晓,我是晓晓啊”
    捧着魏无羡已然没了余力的大手颤抖用力,聂晓努力的吸了口凉气让自己镇定一些。她本以为自己已经做足了心理准备,却看到温情满手血污在魏无羡被划开的血肉之中翻找金丹的场面时,依旧惊愕到心悸。
    那感觉,甚至比当初自己被惊雷劈中时的感觉还要惊心,聂晓努力遏制了想要别过脸不去看那让人心痛画面的念头,抬手扬袖擦了少年苍白颊畔遍布的冷汗,她的目光却定格在魏无羡另一侧紧攥成拳的手上,天青色的绢纱从少年时骨节分明的指缝间隐隐溢出,分明已经浑身无力,魏无羡却始终未曾松开那方青色流光半分。
    “魏无羡,你听得见我的声音吗,还认得我是谁吗”
    泪珠低落的瞬间,她又哭又笑的附在魏无羡耳边,一字一顿问的清晰又颤抖。
    魏无羡早已迷离的瞳孔倏然收缩,耳中嗡鸣渐弱,丹府间几乎痛到麻痹的感觉也越加的清晰起来。可是他仍是笑着,努力的牵起唇角的弧度艰难转眸,涣散的焦距汇聚在枕盼那一张梨花带雨的小脸上须臾后,本已经失了神采的眸底终是再次晶亮起来。
    “晓、晓晓”
    “是我,是我”汹涌的泪水砸在魏无羡已然发寒的手上,聂晓小心翼翼的捧着那只冰凉的大掌贴上自己的脸颊一遍遍摩挲着,又呢喃轻唤他的名字,“魏无羡、魏无羡你不要”
    哽咽的话却再也说不下去,是不要睡,还是不要清醒着忍受疼痛她舍不得他痛,更舍不得他痛着感受金丹离体的绝望与遗憾,可是若当真让他痛晕过去,魏无羡之前所做的一切便都成了枉然。
    他的牺牲他的成全,全部,都会变得毫无意义
    “别睡过去,我知道你很痛,晓晓也很疼,所以晓晓陪你一起坚持下去,无羡哥你一定要熬过去好不好”
    才结痂蜕皮不久的唇角被聂晓死死咬住,分明被开膛破肚的人还没有哭,她却已经泪流不止伤心到快要力竭。
    任由她怎么搓揉都不曾温热起来,魏无羡的大手费力抚上聂晓湿漉漉的脸颊,少年努力望着近在咫尺的小姑娘的脸,颤抖的食指分分寸寸爬上她通红水润的眸子他满目不舍,唇瓣动了动,虽然只有极其低哑的声响,聂晓却也听得清清楚楚。
    不仅是聂晓,便是埋头专注于寻找金丹的温情此刻也听得明明白白。
    他说,不哭,羡哥哥在。
    隐忍的无声泪瞬间化作瓢泼大雨簌簌而下,聂晓几乎是跪趴在竹床前,她抱着魏无羡脖子,整张脸埋在他肩窝里痛哭失声。
    她的不舍,她的不忍,她的害怕与绝望,甚至于,这些日子以来被囚困于岐山上的胆战心惊与担忧委屈,在这一刻,便似是找到了绝佳的理由悉数崩溃成灰。
    早该力竭不支的魏无羡却是缓缓的,小心翼翼的反手覆上了肩窝处小姑娘柔软的云鬓,苍白的面颊上冰凉蔓延,少年却是唇角扬笑努力侧了头,早已经没了血色的唇瓣虔诚又庄重的触上了她光洁的额头久久不曾挪开。
    温宁的热水一盆又一盆的端进来,鲜红的血水也随之被端出去泼洒在红枫树下。
    魏无羡不能睡过去,温情更是满目严肃的叮嘱聂晓不准让他睡过去,她便只能强撑着濒临崩溃的心神在他耳边不停的说话。
    幼年水乡初识,他似一尾灵动的鲈鱼从水底窜起溅了她一身的泥点子,小小的她躲到了二哥身后拼命低头擦拭衣服,以为她生气的少年随即便捧了香甜的莲子到自己面前笑眯眯讨好赔罪。
    聂晓泪水连连握着魏无羡的手置于颊畔轻触摩挲,她说自己当年其实并未生气,只是因着幼年噩梦自小畏水,方被那漫天泼来的水幕给吓到心悸。那时候她年少骄傲不肯露怯,不想兄长的朋友知道自己畏水如厮,便一直冷着脸,不肯与那个有着一双晶亮眸眼的少年说话。
    后来姑苏听学,她看着嬉闹的少年依旧把自己当做男孩子时的隐隐得意,以及后来在碧灵湖水祸之后,他看到自己一袭女儿装时呆若木鸡的样子,也让聂晓偷偷笑话了好几日。
    魏无羡笑着听她絮絮叨叨,浑身疲乏的再也应不上一句回复,反握住聂晓手的力道却是丝毫不曾松动。似是怕她再次消失般,他几乎将所有的精力和力气都集中在了那只手上,瞪着一双已然没了神采的眼睛,直勾勾的盯着她眼也不眨。
    如此过了一天一夜,温情的脸色也越加的惨白,温宁在屋里屋外来回了无数次,甚至搬来了竹椅让她姐姐坐下休息她却置若罔闻。
    晨曦从云层穿透时,聂晓的嗓子已经干哑到快说不出话来,却偏偏的,才追忆往昔至岐山清谈会上,分明时光如白驹过隙溜得飞快,可当真要一件件一桩桩细细回忆起时,方才知晓这光阴苦短,便是长命百岁也显得不够活,怪不得凡人总是奢求与天同寿长生不老。
    她说因为有他和蓝二公子的不放弃,自己才能从癫狂中恢复过来并从容面对来此旁人的批判与敌意,所以她要魏无羡一样不放弃,说自己会像当初他们信任自己一样永远的相信魏无羡,相信他什么风雨都吹不倒,什么困难都可以克服
    终是嗓音嘶哑再说不出话了,聂晓索性跪在床边胡乱哼着歌儿给魏无羡听。乡野小调、民间谱曲,甚至是模糊的儿时记忆中的幼稚童谣,她哼的艰难,魏无羡虽思绪模糊却也听得兴味。
    “魏无羡,保持清醒,金丹找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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