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得毫无胆怯,锋芒尽露,如水际竹间的牡丹,艳而不妖,红唇间的袅袅水雾又如薄纱似的朦胧缠绵,教那郎君又是心神一荡。
他怔愣一瞬,只觉这小娘子神情凛然,不似作伪,难道并非如他所想,出身寒门庶族,甚至平民百姓之家
容色绝艳,却衣着朴素,若说出身世家大族,便只有一个
“你是陆娘子”
一声“陆娘子”,未列齿序,便说的是吴郡陆氏之女陆映。
陆映的母亲,乃是十六年前,陆氏那个随人夜走私奔的庶女陆静。三月前,不知所踪多年的陆静忽然归来,身边还携一双儿女,长女陆映,幼子陆元,却独独不见当年引她弃家而去的男子。
如今,建康城里人人皆知,陆家娘子陆映,空有美貌,却来历不明,只冠母姓,连族谱都入不得,虽生在世家大族,却连寻常寒门的嫡出子女都不如。
那小娘子见被人看破了身份,也不否认,更不露怯,只抿着唇冷冷望着三人。
却见那年轻郎君非但未曾收敛,反更笑得轻佻“既是陆娘子,的确不必唤郎主了,改日我便登门,向陆祭酒将你求来做个妾。”
陆家虽是江东高门,积代衣缨,这陆映却身份不堪,不值一提,连做妾也不过是看在她的容貌上。
陆映自然听出他话中的调戏轻蔑之意,掩在袖中的一双纤手渐渐攥紧,一个锋利又不失妩媚的眼神睥睨过去,冷冷道“只怕郎君未必给得起我要的聘礼。”
那三人登时又起了兴致,对视一眼嬉笑道“不知陆娘子要何聘礼某自问家财不薄,当能付起。”
陆映双眸映着如水月光与如霜雪色,渐渐望向他要见所悬之玉,红唇边笑意愈发浓烈而冷淡“不如郎君将那玉佩赠我,再将全副身家给我做聘礼,如何”
那三人登时僵住,面面相觑,不知这陆娘子竟敢这般张狂,不由也板起脸来“小娘子将某当何人某好歹也是太原温氏子弟,便是配你陆氏嫡女也绰绰有余,如今区区一个连庶女也算不上的小娘子,也敢来讨全副身家只怕这天下,无人能给得起”
那温郎语中全是轻鄙,就连方才倾慕迷恋的目光,此刻也尽化作刀刃般的寒光,恨不能戳开陆映心口,教她掂量清自己的身份。
陆映的心口也的确被刺痛了。
她倔强地昂着下颚,心中尽力回想着那双曾令她寒冬里身披薄衣也不觉冷的温润眼眸。
唇边漾起浅淡笑容,吐出丝丝缕缕的浓厚薄雾“只是郎君给不起罢了,这世上,总有人是给得起的。”
四个月前,正是北方震荡,士族与流民纷纷南下之时。
陆映与弟弟随母亲一同自颍川往建康而来,便是经这一路颠簸,即将渡江而去的前夜,见了他最后一面。
她记得,那日秋意正浓,江风瑟瑟间,伴枫叶荻花,令话音也纷纷破碎飘散,听不真切。
夜空茫茫,唯明月高悬,照滔滔江水。
陆映一样也看不见,眼里心里,只余下那一身素淡白衣的少年郎君。
他分明是一路自颍川追来,好容易在她渡江之前得以相见,正该是奔波后慌乱狼狈的时候,可那一身白衣,即便染尘,仍丝毫未掩其风姿气度。
便是这样一个光风霁月,万人追捧的少年郎君,在她从前十多年的卑微人生里,如天空皎洁的明月一般,霜华披下,照亮她暗淡心底唯一的一片净土。
只是如今,她不得不狠心离去。
“谢郎,士庶天隔,便如这奔流大江,永难填平。是阿映出身卑微,这辈子也见不得光,难为郎君良配。”
谢戎安并未说话,仍是素日里清冷无波,不为所动的冷然模样,只是那双漆黑眼眸里抑制不住的温润之色,透出他心底浓浓的怜惜与痛苦。
他薄唇紧抿,似十分不赞同她的话,好半晌,方挥袖侧身,凝望奔涌的江水,道“大江相隔,的确非人力所能撼动。可又为何要填平”
“我有棹桨,一叶扁舟可渡江。”
她望着他垂首解下腰间玉佩,珍而重之地放在她掌心,郑重道“戎安愿败一世之名,散一身之财,护阿映一世安宁。”
波涛与秋风将他的话音吹散,可不知为何,落在陆映耳中,却格外清晰,一字未落。
她明亮的眼眸渐渐笼上一层朦胧泪意,将他清淡的面庞遮蔽在云雾间,只余那双温润目光。
心中本有千言万语,可凝望半晌,终化作沉寂。
他轻叹一声,后退一步,略一拱手,转身而去。
陆映掌中仍握着玉佩,仿佛还留着他方才的温度,寒凉又温暖。
卑微了十五年,原来她也曾被人这样珍重地看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