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章淇奥

    两日后,正在帐中午睡小憩的兴国侯迎来了一位出人意料的客人。

    挽起的帐帘透进的光照在赤焰侯年轻的面孔上,越发衬得他脸色惨白得近乎通透。他浅淡到显得灰白的唇微微张开着,一呼一吸间似是耗费了他全身的气力。

    不是说这几日他始终昏睡不省人事么,怎的忽然醒过来,还有精神到他帐中来了

    不知为何,分明对面而坐眼见得还是会说话会微笑的活人,没来由的阴霾笼罩而来,四个字跃然脑海令他心头大震,生生打了个激灵。

    回光返照。

    正值青春年华本有大把时间可供挥霍的帝皇新贵,拒绝身畔亲近人的扶持,如同悬崖峭壁上悄然生长欺霜赛雪的冷梅,尽管日薄西山几尽枯竭,仍骄傲地挺直脊背静静地坐着。从他平寂无波的脸上言侯寻不到他对即将到来的死亡的恐惧,反倒是他身边甘作医者、侍仆寸步不离陪伴着他的南楚太史令蔺熙,红着眼睛悲伤满溢,令言侯不得不正视林洵或许即将离世的事实。

    多难得,圆滑老练七窍玲珑的兴国侯竟也有面对某个人不知说些什么的无措。无言相顾了好一会儿,自以为掩饰好自己情绪的言侯面带笑容犹如寻常慈爱的长辈关爱小辈,捡着嘘寒问暖的话开了腔。

    “这两日你一直昏睡未醒,陛下和我们这些做长辈的都忧心不已。好容易醒过来不在帐中歇息养回些精神,被陛下晓得你巴巴跑来我这儿,怕是要责怪你不懂珍重自己。”

    林洵闻言只是摇头,天晓得他勉力支撑强迫自己打叠起精神跑这一趟有多不易。

    “言侯爷,明人不说暗话,你我皆心知肚明,我的病治不好了,我就快死了。”林洵不鸣则已一鸣惊人,被累月以来孱弱的身体和压抑的心绪消磨殆尽了他的耐性,抛开委婉谦逊那一套的青年直言不讳得吓了言侯一大跳。

    “我不能活着回南楚已是对不起南楚黎民百姓,死后无论如何必须落叶归根。我会去求陛下成全,也请言侯将我神殿圣物交还,随我尸身一道,奉归,奉归神殿。”

    是了,他除了是大梁的赤焰侯,还是闻名天下的南楚少师,被太多的异闻传说神话了的天命之子。在大梁除了自己,从未有人窥探得知过林洵的这重身份,他曾旁敲侧击探问过黎、甄二人,皆对其在南楚的另一重身份一无所知。

    东冥啊东冥,要不是机缘巧合撞破,大梁上下都会被你蒙在鼓里。

    “生为林氏人,死为赤焰鬼。大梁才是你的根,陛下绝难答允你回南楚。”

    非但回不了南楚,少不得一品君侯的礼仪轰轰烈烈抬进林氏宗祠。想来心系南楚的少师是难以接受这样的身后事安排的。

    生死乃是大事,即便一向随性惯了的言侯亦正色以待来不得半句玩笑。

    “我自会去求陛下,此来要的是侯爷一句话,应,或不应。”

    “应,亦无不可,”顶着蔺熙吃人般凶狠的怒目圆睁,明知此举无异于趁火打劫,言侯还是硬着头皮开出了条件,“只一点,听闻天命之子承载天运、得天独厚,本侯斗胆向少师求卜,卜算大梁三十年内国运。”

    “言豫津,你太过分了”

    不等林洵有所表示,万事以哥哥为先的蔺熙已按捺不住暴跳如雷,若不是林洵严令喝止,他早一个箭步冲过去拍死言豫津了事。尽管没能付诸行动,他眼里窜得三尺高的火苗已明明白白告诉兴国侯,这个梁子结大了

    “弟弟无礼,本座代他致歉,望侯爷见谅。”即便言豫津的要求于他而言不啻于一道催命符,沉静淡然处变不惊的林洵安抚住失态的弟弟之余,仍能平心静气、好声好气地作答,这份养气功夫已是当世难得,“九安山离神殿太远了,侯爷求的还是一国的国运,莫说重病垂死的现下,便是安然康健的本座也经不起这一卜的反噬。向天问道非人力所能及,寻个人问个家事尚在本座力所能及之内,请侯爷酌情换一个吧。”

    南楚神殿少师凭什么替别国问卜国运,试探也好真心也罢,真当他傻么

    固得天宠,离了神殿的天命之子就像鱼儿离了水,难堪大用。可惜了这人一身才学却注定多病早夭,万幸的是尽管他不能为大梁所用,同样南楚痛失少师国殇近在眼前,于大梁未尝不是幸事。

    “既然少师力有不逮,本侯不便强人所难”

    言豫津适时的退让使得蔺熙脸色稍霁,不想还不等他松口气,自家哥哥突然出言打断,似是有意送对方一份大礼。

    “侯爷不急着马上答复,不妨再细细想想。来了九安山许多时日,始终无缘一览山景,眼看要离开了,我却累了,走不动了。”

    “哥哥”

    一回眸,眉眼间尽是倦意浓重,有别于梅长苏为祛火寒毒生生受下碎骨重塑的折磨后全然迥异的形貌,林洵更肖似他记忆中的林家小殊哥哥,笔墨难刻的隽秀精致,少了那份鲜活肆意神采飞扬,平添几分苏兄的儒雅病弱。

    合该他们是父子。

    无需多余的言语,一个眼神的交汇就足以安抚住心急如焚焦躁难安的蔺熙。是与生俱来的温柔儒雅使人格外不忍心拒绝,亦或是南楚世代传承的虔诚信仰将他奉上神位引万民跪拜,能让性情乖张狠戾的蔺太史令俯首帖耳敬若神明,说出去怕是无人敢信。

    “小熙也不想我留下遗憾吧”

    “哥哥”

    从小到大最听不得的就是有人说哥哥的不是,顶顶忌讳无疑是拿哥哥的身体康泰说事,连哥哥自己说笑似的提起他都会闷闷不乐个半天。

    明晓得哥哥不得已服下假死药就是为了瞒过萧梁君臣,过上七日佐以金针秘法自会苏醒,可他就是不愿听哥哥把生生死死的挂在嘴边。

    即便再不乐意,鲜少违拗哥哥的蔺小熙还是乖乖听话掀了帐帘出去备马车。

    南楚太史令难得一见的孩子气没能招来兴国侯的关注,事实上以老谋深算著称的一品侯在这短短一两句话的功夫中,脑子里已闪过了许多念头。手握林洵秘密的唯一一人,正陷入为公为私、为国为家的天人交战中。

    “侯爷,本座先行一步,在九安山上恭候侯爷大驾。”

    天高云淡,溪水涓涓,漫山才冒出点点青翠煞是可爱招人喜欢。九安山行宫外停着的马车旁不知何时铺上了厚厚的毛毡,春风习习夹着些许凉意拂过席地而坐的青年,调皮地带起几缕散落在发带外的鬓发。

    “哥哥,言豫津会来么”

    “看,山峦叠嶂,烟霞笼罩,多美的景色。”

    答非所问的青年浅笑辄止,信手指点如画江山,袖袍迎风招展几欲乘风而去。

    明明自己一手布下的局正有条不紊地推进着,很快他就可以同哥哥一道如愿以偿地离开大梁,为何背倚着隐几明眸半阖远眺山光水色的哥哥,看起来仿若误入人间的谪仙,历尽千帆终将归去。

    人世虽苦,总不至于半点留恋都无。哥哥,谁又能挽留你的脚步

    “哥哥身在山间,心在何方”

    神思恍惚面色憔悴的南楚少师浅淡的薄唇勾起了醉人的弧度,言笑晏晏心事难测。

    “眼观九安山”

    “心系琅琊阁。”

    山路尽头独自走来的不是兴国侯又会是谁这只老狐狸行到快到山顶便摒退左右、弃车步行,孤身一人上到山顶,其所顾虑的无外乎林洵说出什么危言耸听的话来惑乱人心。到底人多口杂,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于公于私,有些事越少人知道越好。

    是以言侯悄然而来,沉浸在莫名惶恐中的蔺熙全未察觉,至于林洵要取信于对手,可不是要连同自己人一道瞒着才行么是以内力修为过人的林侯爷宁可装聋作哑誓将病危垂死扮到底。

    “言侯果是大丈夫,取舍有道。”

    分不清是嘲弄多一些还是讽刺多一些的夸赞,他可以拒绝吗

    “少师胸有成竹,本侯一介凡人而已,如何逃得脱少师的天罗地网。”

    “见责于侯爷,是东冥做后辈的不周全,多有得罪之处,望侯爷瞧在我,命不长久的份上,莫往心里去。”

    话说来说去兜兜转转,林洵只不忘提醒言豫津,他林洵是个快死的人了,做些什么使性子过分的事儿您就大人有大量,容得下容不下的,也就这一回了。

    招数虽老套,管用就好。不见老狐狸成精如言侯者也入了套,九曲十八弯的心思和诸多的顾虑都掖回了肚子里。

    接下来就看言老狐狸在大义和私情之间如何抉择了。

    “常听景睿对南楚神殿诸般神迹推崇备至,本侯何其有幸,可于千里之外亲耳聆听少师神谕。”

    “本座得天择成为少师时年岁尚幼,从师尊转述来看,先晟王的沧海遗珠决定听从母命弃宇文而姓萧的那天起,就失去了踏入神殿的资格。”

    “侯爷无须费心试探本座,萧大统领对南楚神殿知之甚少,更甚者,在本座看来,萧大统领与南楚早无瓜葛,侯爷担心的事绝不会发生。”

    “本侯尚未开口,少师这般爽快,本侯惶惶莫名哪。”

    老狐狸之所以是老狐狸,根本在于当他干脆闭上眼睛昧着良心去耍弄他的猎物时,猎物通常被耍得团团转且难以挣脱。

    “少师不吝解惑,本侯感佩于心。景睿同本侯从小交好,感情甚笃,昔年谢府一朝家变,景睿深受其苦本侯只能眼睁睁在旁看着却束手无策,安慰他的空话说得再天花乱坠都无比苍白。”

    “景睿出身显赫,即便当年断然割舍掉南楚的荣华富贵,朝堂上对他的非议也从未有一日平息。有少师金口玉言,我等可高枕无忧矣。”

    “言侯与大统领几十年肝胆相照的情义、同朝为臣的默契,都抹不去他无法选择的出身的烙印,大统领要知道侯爷心中所想,不知该有多憋屈、多难受。若不是留给本座的时候不多了,已然有心无力,定不叫侯爷轻而易举地顺遂心意。”

    对嘛,这才是依着林洵一贯的性子会说的话。方才的温顺乖巧定是他病得太久,一时糊涂了。

    他寡淡冷漠的性子大梁君臣早习以为常,难得耐着性子好声好气说一两句话,反而险些惹来兴国侯怀疑,什么毛病

    偷偷在肚子里大翻白眼暗骂言侯阴险狡诈生性多疑,明面上越发得小心翼翼不令言侯察觉端倪,扮了十来日病人扮得辛苦的林洵真心企盼眼前难关过后,他们兄弟俩可以顺顺利利回到琅琊阁。怪道师尊常说江湖险恶人心难测,一年多来大梁种种于他犹如噩梦一般,人前人后说句话做件事举手投足明里暗处都有眼睛紧盯不放,假如不能自梦中醒来,他真要被憋闷无望的日子折磨得旧病复发了。

    林洵拿出他的诚意,言侯再装聋作哑非但有失身份,在谋略上更落了下乘。

    依照过往搜集到的南楚线索来看,南楚上至达官显贵下到平民百姓凡遇大事必先求卜于神殿,神殿中各级祭祀神官几乎有求必应,堪称神乎其技。及至知晓了梅东冥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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