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入死局,还能怪得了谁

    梅东冥撑着地垫缓缓地直起他近乎僵硬的背脊,眉头紧锁双眸紧闭,张口结舌欲哭无泪。

    “闹了半天,招来江左盟这场滔天大祸的罪魁祸首,原竟是我江左盟从此仰人鼻息苟且求生,梅东冥再无立足之地自绝于江湖。”

    “侯爷,江左十四州屹立着的这个无冕之王在朝廷而言如鲠在咽多年,一举拔去痛快淋漓。草民在此先贺您再建奇功,放眼朝廷无人可望您的项背了。”

    “话已至此,冷嘲热讽的少年意气于本侯不痛不痒,梅宗主不如省着点力气好生琢磨琢磨该怎么尊奉钦旨为你江左盟留下香火。”

    赌气话专属于失败者,兴国侯自恃身份懒得跟个孩子一般见识,却不妨碍他的感慨。比起在他这个年纪已是背着国仇家恨隐忍负重的梅长苏,何止天壤之别。

    “前有林殊,后有梅长苏,你不如其远矣。”

    不如,是,林殊百年世家军旅鲜血冼炼出的烈火男儿,梅长苏浴火重生逆流而上挣扎出的无双智计。他们为大梁而生为大梁而死,又怎是他这个乡野村夫无知小民比得上的。

    然而正如兴国侯所言,这些话到了今日这般田地说了也不过是丧家之犬的哀鸣,既换不来朝廷的宽仁也换不来陛下的容情,还是省点力气多喝两碗药治治他心痛的毛病,免得兴国侯算盘打得震天响,他却没等到金陵便一命呜呼了。

    “解铃,还须,系铃人。”他仰起头,深吸口气随即长叹道,“侯爷稍安勿躁,都等了那么久了,您想来不在意多等几日。让我,再想想,好好想想。”

    黎、甄两位同伴随着府衙中言侯爷的随从去领了所谓的“谢礼”就被随从以各种借口阻挠无法回到中堂,两人在堂外焦灼地来回徘徊,恨不能不顾一切地冲进去,又怕失礼惊扰到侯爷与宗主相谈,只得无奈地在外踱步着急。

    等了半晌两人才见到自己宗主低着头扶着墙一步一步走出来,他身后不见兴国侯的身影,宗主又脸色惨白好似比来时更显疲惫。两人面面相觑赶忙上前一左一右扶住他看起来随时会摔倒似的身体,生怕此番商谈结果并不如人意,噤若寒蝉不敢多问半句。

    三人上了马车往江左盟总舵驶去,一路车内鸦雀无声压抑得令人透不过起来。

    回到总舵后一言不发将自己关进居所闭门不见任何人的梅东冥固执的缄默令周遭人的心中不约而同地蒙上一层不祥的阴影。

    寒冷的冬日里太阳晒在身上都晒不透凝水成冰的心,从骨子里冒出来的凉意让梅东冥拒人以千里之外的冷漠尤为鲜明。或者说,他已经不屑于接着掩饰伪装。

    大厦将倾,他该为即将摆脱这个沉重的枷锁而欢欣鼓舞还是痛不欲生路到尽头,拨开密林交相掩映的枝条荆棘,他面前并非柳暗花明的世外桃源,而是万丈深渊。

    他比不过他的父亲,他承认。但他是他,父亲是父亲,为何一定要放在一起相提并论父亲身负血海深仇,心怀家国天下,他要为无辜冤死的赤焰林氏洗雪冤屈,他怀揣的是生他养他的大梁。他却不然,他胸无大志,平生最向往的就是宁静恬淡的生活,他不求闻达天下无心显赫仕途,他生是大梁的人,却是南楚的师尊尽心尽力将他抚养长大,难道就为了血脉中林氏的鲜血,他就必须追随父亲的脚步成为大梁的忠臣

    或许,大梁的陛下需要的仅仅是一枚听话的棋子

    俯首认罪任人摆布亦或抛下一切浪荡江湖

    “飞流叔,你喜欢金陵还是南楚”

    “都不喜欢。”

    “为何”

    “没有苏哥哥。”也没有暖暖。

    昏暗的屋中、背光的廊下,逆光的男子平静得近乎呆板的面容上忽而清晰可辨的留恋生动得令他为之心悸。就好像一瞬间,整颗心被人攥在手中狠狠捏了一把,疼痛来得那么鲜明且猝不及防,他眼前一黑几乎失去站立的力气,不得不撑着矮桌慢慢坐下来。

    “暖暖”

    “有个两难的抉择,我得,好好想想。”

    “很难选”

    “是啊,很难选。”因为不论选哪个,都是错。

    “我陪你。”

    抬起脸,一如往常的露出和煦温暖的笑颜,内心翻腾的苦涩却是再怎么灿烂的笑都遮掩不过去的。换做旁人在场只怕早就看出他言不由衷笑不由心,他面前的飞流叔却是例外。

    飞流叔,您是因为我是父亲的儿子陪着我,还是因为我是暖暖,仅仅是暖暖

    从日正当空眨眼间到了日落西山,梅东冥微笑着谢绝了暗月晨星端来的晚食,从矮桌边挪到了床榻上,怔怔不做声地凝视着屋中不知名的角落静静出神。

    “暖暖,睡觉。”

    “欸好,飞流叔先睡,暖暖还没想明白。”

    “不明白不想,睡觉。”

    想不明白就不用想的意思么,这样的法子还真是飞流叔的风格。倘若他也懵懂无知一如十岁孩童就好了,至少不会变成引来狼群垂涎的肥肉。

    “这事不行,暖暖必须得自己细思量。”

    一个决定,左右一辈子的命运,以及他身后,几万等待宣判的帮众。

    独坐中宵一灯如豆,明灭不定的烛光下似有模糊的人影彻夜不眠宵旰忧劳,寒冬的深夜披着厚重的大氅买授予堆积成山的琐事不得歇息。

    似是感应到梅东冥专注的审视,虚幻的人影放下刀笔抬起头朝他和善地露齿而笑。

    你在看我

    我想不明白。你这是为谁辛苦为谁忙

    为赤焰冤魂为江左帮众我说不清。

    说不清有这么难懂

    他摇头否认,低头斟酌着合适的词句。

    两者都不像,我总觉得,你就像扑火的飞蛾,明知前路茫茫看不到生机,为了自己,依然故我地扑了上去。任性地赢了,也输了。

    赢了天下,输了自己,害了你母亲和你。

    不用把我算在内,你没想过要生下我。

    又在说赌气话。加过冠就是大人了,还这么孩子气。

    今日我去见了你的旧日好友。你猜他说了什么

    豫津一向心思机敏玲珑剔透,景琰派他来不外乎用江左盟掣肘你,逼你去金陵。

    大梁陛下的算盘打得漂亮,我却未必会从了他。江左盟,是你的心血你的依凭你的亏欠,说到底不是我的。我讨厌他,用那种居高临下的口吻训斥我不如你。

    是,我承认我不如你。我不想像你一样,被人当做提线傀儡操纵摆布着困死在金陵一亩三分地,为什么我必须走你走过的路,做你做过的事我是东冥,就不能只是东冥么

    虚影站起身,肩上大氅的虚影随着他一步步走近榻边滑落消散。

    月白儒衫广袖长袍的男人伸出手虚虚环住懊恼郁郁的梅东冥,柔声道,你看,无论身披战甲的林殊亦或是谈笑风云变幻的苏哲,都无法成为我身后的形象。你身体不好,再有通灵之力我也不宜在你身边久留。来见你,是因为你也想见我。我儿,你终究是你,想怎么做都大可随心所欲。我只能说,金陵帝王虎踞龙腾之地,不想去,就别去。

    你不逼我去

    看来你忘了,上回相见我就说过金陵你不能留。江左盟是我的责任,不是你的。想明白了它于你就仅是一道枷锁而已,挣脱之后天高任鸟飞海阔任鱼游,到时候景琰又能奈你何

    我以为你会希望我回去继承林氏使之不致香火断绝。

    虚影不禁赫然自嘲。

    生儿不养,我哪儿有那个资格。

    也不是,那个飞流叔很想你。你不想见见他么

    他看不见我,除了你,或许只有蔺晨一脉能勉强一见。东冥,少思少虑方可永年,莫再步我后尘

    他一怔神,愣愣地眼见得拥抱着自己的虚影越发单薄,消失将只在刹那间。

    父,父亲

    能得你一声父亲,我也算圆满了。任性一回,过自己想过的日子,别理那头大水牛也就是了,我倒要看看,他能对你怎样

    父亲,这是您依仗着对陛下的了解所下的结论么

    今后,我还能见到您么

    你我相见于你根基有损,少见为妙。

    言下之意,就是很难见到了

    我,我

    离别在即,虚幻的人影将化作虚无散去,梅东冥支支吾吾着却不知该说些什么。虚影最后抬手作势抚摸着他的发顶,一如天下间慈爱子女的父亲,尽管传递不了丁点儿实质的触感,由心底涌起的温暖却熨烫了他整个人。

    原来,这就是父亲。

    天色微亮时分,蔺熙带人风尘仆仆地回到了总舵,他离开时没惊动旁人,回来更是悄无声息。从他沿途得到的消息来看,大梁陛下和言侯爷雷霆手段狠绝心思合乎时宜得令他几乎生出惺惺相惜之感来倘若他们使手段耍心计欺侮的不是他的夕未哥哥的话。

    “夕未哥哥,我回来了。”

    回到廊州实在太早,蔺熙生怕打搅扰他休息刻意压低了嗓音,以他对夕未哥哥的了解,一贯心软爱揽责任的哥哥在经历过昨日的惊涛骇浪之后,很难一夜安眠。

    “小熙”这孩子几日的功夫匆忙来去,定是挂心他的安危拼命赶路。“赶紧进来,外面冷。”

    梅东冥虽一夜未眠精神倒还算好,他一开口免不了惊动到飞流,翻身坐起瞅瞅外面天色才蒙蒙亮的飞流长老不悦地瞪着施施然边进屋边赶紧关上门隔绝开门外那沁人心脾寒意的蔺熙。

    倒是梅东冥远远瞧着蔺熙还来不及解下的大氅上覆着薄薄一层雪片,他下榻走到蔺熙身边为蔺熙解下绳结抱着大氅走到衣架边抖落一地的雪籽,“外面下雪了你还骑马赶路,仔细摔断腿。不会躲着避避等雪停了再回来。”

    “进廊州才下的雪,小熙自然直奔这儿求夕未哥哥收留咯,夕未哥哥不疼小熙了么”

    “多大的人了,还撒娇。”

    将火盆移到衣架边烘干大氅,方才触手的潮湿岂是进了廊州才下的雪能浸湿的程度小熙这孩子就是嘴硬心软,怕他挂心内疚扯着谎也要哄他。

    “先坐下烤烤火暖暖,”这边安抚好一个笑靥如花,回过头榻上还窝着个黑着脸的飞流叔,他哑然失笑微微笑道,“飞流叔醒了就起吧,我让人预备饭食来一起用。”

    “好,暖暖一起。”

    在蔺熙眉眼弯弯睫毛长长的掩盖下透出的某种熟稔的光芒让本欲脱口而出的“不带蔺熙”四个字自然而然地咽了回去。

    有暖暖,怎样都好。

    “夕未哥哥坐着,外面寒气逼人我去就好。”

    蔺熙趁着刚才拉扯之间悄悄探了探梅东冥的脉象,这些日子以来心灵上受到的冲击确实震荡到了心脉,弱是弱了些,却比他预料中的心力枯竭万念俱灰来得好得多。他边起身往门的方向走去边看似不经意地问道,“哥哥今日瞧着愉悦得很,遇到什么好事了么,说给小熙听听如何”

    梅东冥把玩着矮桌上的茶盏,回想着半梦半醒如梦如幻的场景中那道虚影就坐在身边那个位置一心一意挑灯夜战时的专注,嘴角绽开了朵发自真心的笑花,温言道,“小熙,昨夜我父亲通灵而来与我相见,对我说了一些话。”

    “我头一次感受到父亲的关怀是什么样的。”

    新奇、鲜明、暖心、真诚,百味杂陈言语难以形容。

    “梅伯父”

    梅伯父生前有恩于大梁,受大梁官祭享世代香火,凝出虚影来见上夕未哥哥一面善加开导不是不可能。这个做父亲的失职了二十年,现今总算想起来还有个儿子,总算是为时未晚。

    “是啊,他说”

    “宗主,宗主大事不好了宗主”

    居所外连绵燃起的火把照亮了整座寂静终宵的总舵,由远及近的仓皇报信声令梅东冥的欢悦顿时僵在脸上。他的心陡得失控似的停跳了一拍,豁然起身厉声喝问。

    “谁在外面,出什么事了”

    蔺熙见他出言相询已隐隐心生不祥,他打开门后不停步地掉头就往梅东冥身边走去,深怕来不及安抚住哥哥眼见失序的心。

    “宗主,总舵被朝廷的官兵团团围住,禁军领头的号称奉旨捉拿钦命要犯,命您出去接旨交出盟中一切印信信物,带着长老们束手就缚”

    他来得竟如此之快,连喘息的时间都不肯多给一点。在他好不容易决定不顾一切抛下江左盟任性地为自己活一回的时候,先下手为强地逼迫他必须按照大梁皇帝的旨意照办。

    黎纲、甄平,这些人,也都曾是赤焰旧人,是为他昭雪冤情立下过汗马功劳的有功之臣哪父亲,您的故友,您的兄弟,好狠的心啊

    一时间,梅东冥眼前阵阵发黑,血气翻涌心痛如绞,张口欲言就觉喉间作痛嘶哑一句话都说不出,齿间血淤斑驳触目惊心。一说话淤血一线如注凝成血线不住涌出。一滴滴落在地上漾开朵朵血色红梅,而他竟似毫无所觉。

    “夕未哥哥,你别吓我。有什么话就说出来,想哭想骂人都可以,别憋在心里。”

    早有警觉的蔺熙抢上一步紧紧抱住摇摇欲坠的梅东冥,目光如电牢牢锁住满面悲怆神思迷离的夕未哥哥,忙不迭往榻边走去。

    “小熙,我不想去金陵,我想回琅琊阁,我想江湖漂泊、览尽风光,去哪儿都好,就是,不想去,金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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