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争锋

    红泥小炉上煮着水的陶壶噗噗地翻滚着吐着水泡,言豫津提着壶柄神情专注地向茶盏中斟满该滚烫的水,天青一色碧如洗的茶盏中飘着几许翠绿的嫩芽,看着清新喜人。

    “令尊是爱茶之人,不与汤药为伍的日子便喜邀上友人围坐评茶。”

    “我没见过他不知他爱茶,也不知他除却志同道合的同伴外还有能围坐评茶的友人。”

    言豫津举起杯盏本欲递给梅东冥的手登时凝滞在半空顿住,进退两难之下这位侯爷不得不尴尬地放下手一笑置之。

    “这话你对霓凰郡主讲过,郡主告诉我你对苏兄心存芥蒂我还不信,如今看来郡主所言竟而不虚。”

    “生为他的儿子非我所愿,他种下的因却要我来偿还那些果,谁问过我愿不愿意了。要说芥蒂,何止我一个,侯爷您不也一样么”

    言豫津面上的笑容微僵硬,不自觉地沉声道,“本侯几曾对苏兄有过芥蒂,我们非但有儿时世交的情分,还有患难之谊袍泽之义”

    言侯的辩驳在梅东冥看来苍白得可笑,当被他澄澈剔透的双眸定定地注视着时,言侯竟有一瞬间狼狈得无处藏身之感。

    “侯爷想来从未察觉过,草民仅见的几位先父故交中,无论陛下、霓凰郡主还是蒙大将军都称其为小殊,您和萧大统领却始终叫他苏先生。可见在你们心里,他始终是那个玩弄人心运筹帷幄的谋臣梅长苏,而不是当年赤焰林氏的少帅林殊。”

    是么,原来在他和景睿的心中,自始至终没把苏兄当作林殊哥哥他们的林殊哥哥是鲜衣怒马爱憎分明,誉满京华的赤羽营主将。梅长苏则是拥裘围炉笑里藏刀步步为营的江湖谋士,他们如何能是一个人

    “不管我怎么想都无关紧要,苏,你父亲身边还有蔺阁主,总是陪伴他十余年可以性命相托的朋友吧。”

    “是啊,”梅东冥面带讥笑悠悠叹道,“能予取予求,替他鞍前马后奔走忙碌,任他利用永不相负,末了还帮他抚育遗孤教养幼子。这么好用的友人,去哪里找第二个你说是么,言侯爷”

    “梅东冥”

    多年来从未失态过的言豫津拍案而起,狼狈得几乎戴不住从容和蔼的面具。

    “在你眼里你的父亲就是如此不堪的人么”

    “他于家国有功,于天下有功,于陛下于侯爷也许都有助益,于我呢除了留给我一个尽心尽力任劳任怨的师尊,可有过一丝一毫的关心”

    “他走时,还不知道有了你。我们,我们都不知道。”

    “侯爷真是客气了。他既然没想要我就别与我娘有那几晌欢愉啊,任那傻女人丢了性命生下我,拱手送给江左盟拿来当做和大梁陛下谈判的筹码吗”

    触到心中淤积已久的痛处,梅东冥再难忍胸中翻涌的哀伤,即便对面坐着的是大梁朝举足轻重的兴国侯,他也要把深埋心底的话说出来。“在他看来,我不过是可有可无拿来抵偿诺言的物什而已,与乡间的走兽,与屋内的陈设有什么区别”

    “梅东冥”

    即便他不把苏兄看作林殊哥哥,对他的景仰依旧半点不会减少,听闻得梅东冥涨红了脸指责苏兄的过失,他怒由心起虎地直起身高举起手掌往梅东冥脸上甩去。

    他这一巴掌突如其来,换做常人定是避无可避,然而即便是意难平的梅东冥不若平日里耳目灵敏,照样不着痕迹地略偏过头不着痕迹地躲过。他回身坐正,眯着眼昂起头,仿佛刹那间抽离了所有的不理智,整个人看起来平静得出奇。

    “侯爷这是做什么,是在教训草民么”

    “为人子者诋毁父亲是为不孝,身为大梁百姓毁谤功臣是为不忠。你口出狂言不忠不孝,本侯替你父亲教训你责无旁贷。你还打不得骂不得了吗”

    扯开嘴角勾起难看的弧度,梅东冥垂眉敛目缓缓伏地拜倒。

    “侯爷要教训草民,要杀要剐悉听尊便。至于替我父亲这样的话,就不劳侯爷费心了。放眼天下,也唯独您口中那个无怨无悔的蔺阁主我的师尊,有资格理直气壮地训斥我。”

    你们这些本就形同陌路的人,凭什么此时跳出来自恃长辈指手画脚。一面打着顾惜故人之子的名头,一面将他推入万劫不复的绝境

    言侯爷高高举起的手顿时僵在当场打也不是放也不是。连他自己都为方才的贸然动手懊丧不已。按说梅东冥半大孩子心性未定,憋了多少年的怨气任他发泄发泄没什么大不了的。他一把年纪的人了犯不着跟个孩子过不去。

    理智一再告诫他对之充耳不闻就好,心里头的邪火却压抑不住地往外窜,情势发展急转直下到往着与他期望相反的方向飞奔而去,最终脑中崩断的那根弦则是源于梅东冥虚假的服从下执拗的误解。

    “你父亲于大梁朝,于家国天下都是不折不扣的有功之臣。子不言父之过,轮不到你指摘他的不是。”

    “你怨我等不念及过往的香火情分,一味咄咄逼人置江左盟于死地;你恨你父亲养儿不教抛妻弃子,使你举步维艰进退两难。你又可曾想过天下百姓不止江左盟的帮众,无父无母孤苦无依的何止你梅东冥一个。”

    “如不念旧情你以为本侯为何与你一个江湖草莽多费口舌,不顾惜你霓凰郡主大可不必亲赴廊州见你。”

    “你已坐享常人一辈子都无法企及的优渥,着眼所及却鼠目寸光。你父亲为大义不惜性命,你不能子承父业当个护国安民的辅弼之臣倒也罢了,一味怨怼亲父归咎朝廷,蔺阁主就是这么教导你的”

    言豫津久在朝堂,梅东冥的执念在他看来除了可怜更是可笑得不堪一击。他被娇养长大,从没见过风风雨雨的世事,没拼杀过腥风血雨的沙场,更未曾涉足尔虞我诈的官场。遇到些许挫折磨难就怨天尤人一蹶不振,当年还是靖王的陛下亦或是苏兄也遇难而退,哪里还有赤焰平冤北境平乱,哪里还有今日的海清河晏繁荣气象

    兴国世代贵胄威仪天成,横眉冷目义正言辞地训斥起来的磅礴气势压迫得梅东冥喘不过起来。他身边少有人一本正经地训斥他,兴国侯所说的道理他不是不懂,易位而处,他这个侯爷口中的江湖草莽,自保尚且不暇,拿什么来顾全大局来安邦兴国。

    他就着伏地的姿势闷声道,“草民生于江湖长于江湖,江湖人抚养我长大也是江湖人要拿我做筏子。草民不懂陛下的大义、侯爷的大义,草民只知道眼下江左盟若是一倒,盟内数万弟兄眼见就要没了生计没了倚靠,江左十四州势必沦为各方势力争抢的肥肉,安分守己只求温饱糊口的帮众就要任人宰割”

    “侯爷,江左盟的帮众也是陛下的子民,数万黎民为罪人所牵累实乃无辜蒙冤,草民不敢奢求陛下垂怜轻纵首恶,草民无能未能管束手下以致触犯律法罪大恶极,自请同罪听凭发落,只求陛下开恩朝廷宽赦,放我江左盟一条生路。”

    “你以为他们所犯的是什么罪是你赔上一条命既能赎清的你以为本侯带云医圣上门举告就表示何欢江勇他们所犯的仅仅是图谋抢劫云氏药堂药材那么简单的事”

    当然不,这些日子循着蛛丝马迹顺藤摸瓜推敲下来他也猜得到莫大长老苦心孤诣包庇维护两个心爱弟子定然是为着他们胆大包天所做下的其他铁案。云氏劫药、私贩盐铁,或者,更多

    “勾结献王,搜罗党羽,私运盐铁,意图谋反。梅宗主,你还想听下去么”

    谋反,居然,真的是,谋反

    梅东冥绷紧的肩头骤然垮了下来,他恨恨地双眸紧闭眉头紧锁,不用抬起头,他也知道自己贸然的求请在言侯爷的眼里是多么可笑。

    这个情,他求不起,剩下的,唯一同赴死而已。

    “证据确凿,容不得他们抵赖。谋反可是诛九族的重罪,本侯既然未在问罪当场提起就是陛下开恩心存怜悯,梅宗主身在局中竟似浑然不觉幸而你的盟中并非全然如梅宗主般的糊涂人,不然本侯想容情都不知该着手何处。”

    糊涂人,是了,他是糊涂。

    “言侯爷带着几十个侍卫就敢踏足廊州上门兴师问罪,应是有恃无恐才合情合理。您长驱直入总舵未遇拦阻又安然全身而退,盟中惊天巨变廊州一地依然维持着表面上的平静,侯爷安坐府衙稳如泰山。”

    “甄叔从金陵回来后一反常态联络旧部对抗莫长老,我猜他与金陵有往来,原来是听命于侯爷。”

    他坐困愁城,与外界的往来自霓凰郡主走后就仅能从帮中琐碎杂事中推算出一二。他察觉到庆、庆、楚、海四州供给所需异动,寻找到蛛丝马迹推敲出几乎同时调动大批人手的四州向总舵索取了大笔优抚的钱粮却未曾报上递补帮众的花名册。

    铲奸除恶匡扶正义是国法是正道,他不觉得有错,傻得相信以此可以换来朝廷宽恕恩赦将之全盘托出的天真才是大错特错。

    朝廷声名显赫的兴国侯纡尊降贵现身说法亲身教授了他一番何为世事艰险人心难测的道理,他本该好生感激侯爷的,可惜身后势将付出的沉重代价令他恨不能时光回溯到一年前的当下,大雪纷飞的南陵城外,他定然牢牢捆住自己的手脚绝不踏足福乐客店半步。

    兴国侯爷犹嫌不足般狠狠往烧得滚热的火堆里浇上桶热油。

    “甄长老与本侯相约助朝廷平息江左盟归附叛党的事端,黎长老身为赤焰旧人赤血未凉浩气犹存,襄助平乱惩奸除恶本属份内,我请他暗藏实力隐忍不发,直到前日突举义兵一举夺取总舵防卫。要说实力耳目自然远不及莫临渊,但他二人联手暗中稳住一个廊州还是办得到的。梅宗主以为如何”

    如何他还能以为如何原来江左盟早不是他儿时记忆中的江左盟,身边的人也已非昨日之人。他真的天真得连总角稚童都不如,认命地待在一方井底,乐在其中地当着只能抬头望见四方的天黝黑砖墙的鸣蛙。

    其志未移其心已异。梅东冥苦笑之余竟无言以对,同样的事他亦在做,打着匡扶正义惩恶除奸的名头,却做着背盟弃约世所不容人人唾弃的勾当。

    “盟中两位长老效忠朝廷拨乱反正,朝廷可否看在他们立下功劳的份上,对我盟网开一面从轻发落”

    赔上骄傲赔上尊严,梅东冥梗着脖子低下头,向兴国侯及他身后的朝廷乞求怜悯。他心神零乱无暇思考,形势比人强,明知每踏一步都离陷阱更近一步,他也不得不跪着,爬过去。

    梅东冥的退让全未出乎言豫津的意料之外,在绝对的强权面前他毫无还手之力注定节节败退。父与子,经历不同自然手段心计难以同日而语。换做苏兄在此,慢说江左盟绝不会大权旁落一蹶不振至此,即便有几个宵小之辈图谋不轨,也难逃他的掌控。

    两厢比较梅东冥逊色其父何止一星半点。

    “你于朝廷的功劳,黎纲、甄平于朝廷的功劳,朝廷都会给予奖赏,如涉罪责亦能减罪免罪。”言侯爷看似优哉游哉地捏着杯盏啜饮一口,诸般犹豫在心头翻滚纠结。陛下御笔钦旨不得不奉,下手轻了怕完不成钦旨所命,下手重了又会伤到梅东冥,轻重之间的度把握起来可是比筹谋揭发阴谋叛乱更劳心。

    之前气急下情难自已的他说了些重话已然刺到梅东冥的痛处,是加一把柴让这火烧的旺些还是适可而止就此收手,他难得的拿不准主意。

    “该给的恩赦封赏朝廷不会吝啬,不过梅宗主想以自己的功劳苦劳换偌大一个江左盟一如往昔,恐怕还差的太远。”

    差的太远,就是还有希望,他梅东冥身无长物,既无知又无能,还有什么入得了陛下的法眼,令言侯爷强压着脾气在这儿兜圈子引他自投罗网。

    “草民愚钝,还请侯爷明示。”

    “陛下顾念旧情,可以网开一面宽恕与本案无涉之人的罪责,也可以不株连不灭族,有罪人等解拿京城刑部候审,无罪之人待定罪后再行安置。”

    “本侯奉诏而来,秉公办案本属份内。你一个堂堂帮主竟对自己所辖的下属毫无管束之能,一致帮规败坏,宵小贪婪之徒得以铤而走险干这枉法犯罪的勾当。你虽未牵扯其中,一个失职不查督导不力的罪名定是逃不掉的。”

    “江左盟雄踞江左十四州早成尾大不掉之势,多地官府与江左盟分舵沆瀣一气,相互勾结包庇贪赃枉法,查证属实容不得你不信。数过并罚其罪非小,何欢江勇等首恶难逃罪责,除了纵容庇护这两人的莫临渊,还必须有人出来扛下责任。”

    “当然,你可以选择退避三尺,毕竟你接任宗主之位不过半年,诸多事务生疏不明,出了纰漏你大可申辩怪不到你头上。但你若执意要挽救江左盟令其不致分崩离析化为乌有,很简单,以你的清名换其生路。你以宗主的名义自陈上书举告盟内不法及你如何协助朝廷擒贼拿脏之事,桩桩件件如实列举亲上金陵忝作首告。待刑部查实无误后才好还江左盟一个清白。”还可顺便撇清与案犯的关系。

    这话言豫津自然不会坦然说出口,其用意已是不言而喻。

    上书陈情,还能陈什么情原原本本将自己这个宗主如何给朝廷通风报信里应外合的勾当悉数列明广而告之还是将他江左盟中德高望重的大长老一心一意不顾正义公理维护遮掩徒儿,盟中分舵舵主沉迷于荣华富贵不惜背叛朝廷勾结乱党为其招揽江湖人为手下助其劫掠云氏药材、私自贩卖盐铁,甚至不惜杀人灭口草菅人命的事昭告天下遍传江湖

    如此一来,朝廷不需派一兵一卒也能毁了江左盟百年基业赫赫威严,让盟中弟兄在江湖上抬不起头来。天长日久,其在江左十四州的威望和影响都将大打折扣,雄踞一方的地位自然不保,回过头来还要指着朝廷恩典放江左盟一条活路。

    而他,自断后路自绝于江湖的宗主,从今往后便成为武林之中人人唾弃、避之唯恐不及、忘恩负义不知廉耻的叛盟之徒。

    前路茫茫,归途已绝,呵呵,他自作聪明自以为是的毛病将他一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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