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马车响起了窸窸窣窣的动静。
    程处弼抬头看了一样,却是那坐在马车里的虞郎君弯腰掀开了车帘,站在了车辕上。
    虞玓还未长开,瘦削单薄的身影看着有些羸弱,可站在马车上的他便是这中心最高的人了。
    他的神色淡漠,漆黑透亮的眼眸极为平静,那袖手站立的模样让百姓们渐渐把注意挪到了他身上。有人认出那是一直在客栈的小郎君,登时激动地说道“多谢郎君的大恩大德,多谢”
    虞玓蹙眉,立刻弯腰在程处弼的耳边说了些什么。
    这位憨厚的程大兄立刻点头,从高头大马上飞扑出去,猛地把这猛地跪倒在地的年迈大爷给搀扶了起来。程处弼这举动,连带着周围因着老大爷的跪下一并想要跪倒在地的人,都有些怔然在原地。
    虞玓敛眉,袖手看着这数百、甚至可近千的百姓徐徐说道“科斗店的情形,我这位兄长已经派人快马加鞭送往相州,不日就有接任的官员来此。”
    他清冷淡漠的嗓音在村镇口响起,渐渐地,那些骚动平息了些,总有人静心下来听他说话。
    “谢礼,我们收下了。可路遥车少,总该有个限度,因而客栈所剩,我等虽带不走,却留在我等心中,不会忘却。如今土匪祸害已除,还望诸位重整旗鼓,好生安歇,静候相州来人。
    “眼下我等需打马赶路,还望诸位放行。”
    虞玓平静说完,长身一礼。
    趁此时,程处弼翻身跳回来马背,竖眉喝道“还请让开道路”
    那年迈大爷颤巍巍地拄着拐杖,好半晌后嘶声喊道“还不快给恩公们让路”他用力顿了顿拐杖,只是说话的时候,哽咽的情绪就又浮上来。
    百姓便是如此,所求不多,唯安康耳。
    他像是这科斗店极有威严的人物,发出话来后,那僵持冰封的人潮终于裂开一道缝隙,挪动着让开了马车能通行的距离大小。
    “我等将为诸位立下长生牌,日日供奉上香,望恩公们日后长命安康”
    车队缓缓而行,离开村镇口数十步后,有一年轻的书生高声叫着,似喜似泣。那些繁杂吵闹却充斥着情感的话语在车轮滚动后,终究是消散在身后。
    直到过了窄道天井关后,负责殿后的家丁才确认了没人再跟着。
    程处弼苦闷,掀开车帘到虞玓的马车里坐着。
    虞玓敛眉,与他说道“程大兄,我所言,皆是空谈。”他的语气很淡。
    便是相州来人能做些处罚,可祸害的人们所遭受的苦难却永远无法弥补。每每想起,便有些可恨。
    “护卫百姓,本该是我等之责。”程处弼冷着脸色,方才那些激烈的情感仍影响着他的情绪,他顿了顿,宽慰虞玓说道“你说得也不错,日子总是得过下去。”
    科斗店的事情让队伍的气氛沉郁了好些天,中途虞玓留意到程处弼偷偷消失了一夜。
    这一夜他披星戴月带着血腥而归,可做什么去了虞玓没有问。
    袭击朝廷命官,总得偷着来。
    数日后,连天的大雪总算是停歇了。
    只是过了山路后,车队的进程快了些,一路急行,直到春暖花开的时节,已经是贞观十年。
    春来正月里,长安城外。
    程处弼向来身强体壮,在这般的时节,他早就不需要厚实的衣裳,只穿着薄薄的单衣,那额头分明还留着汗水,正恣意大笑着,“虞玓,你这骑术见长啊”
    官道上,一轻骑哒哒靠前,马背上的人瞧来瘦削单薄,低眸拽着缰绳的姿态有些随性,听着话来正抬首,却是一位极为俊俏的小郎君,只模样很是淡漠,话也少,“承蒙大兄教授。”
    虞玓这一路走来,程处弼倒是教了他不少招式骑术。
    以他现在的岁数要来做出什么惊天的武艺那自然是没可能了,但是多加锻炼还是能强身健体。虞玓在每日车队休息的时候,就寻着空闲的地方扎马步。
    起初容易不稳当,下肢容易酸涩,可虞玓到底坚持下来了。
    再则程处弼还教着虞玓搭弓射箭,从起初压根拉不开弓,到现在能拉开六十斤的长弓,虽还未拉满,但用常用弱弓能勉强射击了。
    射不射得中就另说了。
    时至今日,纵然是虞玓再跑马,也不会有当初那凄惨的模样,只是这细皮嫩肉着实是改不过来,依旧是淡淡白皙的模样,让程处弼总有些不满。在他看来,晒得古铜才是男儿本色。
    好在程一丁还是知道些轻重,把程三郎的想法按死腹中。
    程处弼朗声大笑,倒是不太在乎,亲自骑马带着队伍排队接受长安城外的士兵检查。虞玓在回到马车内不久,就听到外面的士卒笑道“您怎么回来了”
    想来这长安的士卒们,对这些鲜衣怒马的郎君们都极为熟悉。
    程处弼无奈“可不是给我老爹捉回来了吗”有着他在,士卒在检查的时候还算是轻手轻脚,确定后头那几辆马车上都无甚要紧后,就抬手让他们过去了。
    马车在停整了片刻后,重新被刘勇给驾起来。
    车队进了长安城内,马车的车帘给程处弼掀起来,正同虞玓说着话,“你就先同我家去,我家那老头子正着急见你。都说了快到了,这还派人”程处弼吐槽起自家老爹那是从来停不住,只这话说着说着就停住了。
    虞玓抬眸看了一样,程处弼正慌忙从马背下来,像是看到某位重要的人物。
    他敛眉,藏在袖子里的手指微微蜷起来。
    索性虞玓掀开了车帘,正看到大街的对面停着一辆低调朴素的马车,其主人正透过车窗往外看,正巧对上了虞玓的视线。
    老者冲着虞玓微微一笑,便从车里出来。
    身着朴素的单衣,老者姿态轻缓,他的容貌很是普通,举手投足却透着一种世家大族的韵感与气质。如同一块温润的璞玉,散发着低调柔和光彩,让人忍不住驻足观赏。
    程处弼喃喃道“虞公,您怎么来了”
    虞玓抿唇。
    这称呼应了他心中的猜想。
    虞玓弯腰下了马车,还未说话,就看到虞世南正看着他,那历经沧桑的眼睛里似乎闪现了些什么“三郎千里迢迢护送我我这侄孙来京,可谓劳苦功高。只自家有住处,自当是在家中住着,三郎也是这般认为的吧”老者抬眸看着程处弼,他那苍老柔和的嗓音说起话来不紧不慢。
    分明是轻柔的话语,却让得程处弼说不出半个“不”字。
    程处弼支吾了片刻,还是只得眼睁睁地看着虞玓被老者给带走。
    看着一瞬间就被虞世南拐带走的虞玓,程处弼郁闷至极,“老头子让我不要走漏消息,说是要给虞公一个惊喜。可我怎么瞧着这嘴上没把门的人是他吧”
    他这不拦不是,拦也不是。回去还得被老头子骂办事不利,这简直是气人
    这一路的消息他只送往了程府,如果不是老国公告诉虞世南的,那消息还能从哪跑的
    熟知卢老国公秉性的程一丁选择闭嘴。
    那厢的虞公与虞玓,已经算是说上话了。
    虞世南看起来身子骨羸弱,说起话来很是柔和,只捡着些身体学问的普通话题问着,可举手投足间只见从容大方,不见丝毫局促。
    虞玓回答着虞世南的话,不知怎的却也没有半分疏离。当他亲眼看到虞公的那一刻,他当真说不出他们之间毫无关系。
    虞晦,与虞世南太相似了。
    似乎虞家的人总是带着某种特性。分明看着不相似,可当他们站在一处时,便会有一种恍然大悟,原是一家出身。
    车厢内浮着淡淡的香味,那是虞世南衣袖的香气,老者忽而抬手摸了摸虞玓的侧脸。这车厢内的范围也不算大,虞玓纵使要躲也没有太大的余地。
    只是他愣了愣,就任由着虞公苍老的手摸着。
    车轮滚过,微风拂过车帘,落下了些许暮色残阳。初春的阳光极其淡薄,浅浅的一层覆盖着宛如不存在般,那微凉的温度无法暖化冰凉的寒意,惨白的色彩反而给这暮色染着些奇怪的韵味。
    虞世南叹息“小小一个,怎如此多心事”
    他初见虞玓,分明是还未还未及冠的小孩,眉宇间宛如藏着许多故事来。可他本身却好似感觉不到,只冷漠以对,像是从不关心。
    这轻柔的叹息像是鞭打在了虞玓的身上,让他猛地一颤,袖子里的手不知为何却掐住了衣料。那淡淡的残阳打在虞玓的小脸上,睫毛落下来的薄影轻颤,虞玓抿唇说道,“虞公或是言过其实”
    他还未说完,就被虞世南轻声着打断,“莫要称呼我虞公,你应当称呼我什么”
    虞玓沉默了会,“叔祖。”
    这声称呼似乎意味着什么,让虞世南笑出声来。
    那苍老手掌落在了虞玓的肩膀上,然后轻轻拍了拍,“你说不是就不是。”暗香浮动,那是只有长辈才拥有的关怀。
    有那么一刻,虞玓有些触动。
    他想了想。
    有些话很难出口,也从未想过出口。
    可说出来,好像也不是那么难。
    “叔祖说得没错,我失去了一位很重要的朋友。”这种对话,是虞玓近乎从未有过的,“有时候我,应当是有些难受的。”便是说出口的话,掺着那平静的语气,淡薄得宛如要消散在空气里。
    可在虞世南看起来,更像是在受到了委屈后的小孩,却不懂何为委屈,何为难过,如何排解,如何应对因为连痛是什么都不知。
    却会难受,便把柔软的情绪冰冻掩盖起来。
    不动它,便不再会痛。
    虞世南心里叹息,瞧来有些难受。
    他复抬手摸了摸小孩的脑袋,苍老的大手带着温暖的力度,“那便是痛,痛便会哭。想哭的时候,哭出来也没什么。”
    虞世南顿了顿,轻声说道“就算不知道要哭也无甚关系。”
    虞玓被老者揉着脑袋,他微微眯着眼,有种奇怪的感觉在心里跳动着。某种堵塞许久的情绪从不知为何打开的缺口缓缓流淌出来,有些疼。
    他抿着唇,眨眼的时候,隐约有些光泽。
    日头西下,残阳打在东宫的墙壁上,显得有些稀薄。
    殿内,房玄龄合上书本,对着座下他唯一的学生说道“殿下的才学,臣近乎无可教授的地方。”
    房玄龄时任尚书仆射,但同时也是太子詹事,负责教导太子的学问。同时担任太子老师的大儒少说也有十数位,皆是朝中有名的高官大臣。
    足以见证圣人对太子的上心。
    太子因故昏迷了两月有余,丝毫不曾动摇到其地位。待太子詹事等重新给李承乾上课的时候,曾有担心太子病体是否能支撑,可后续来看,经过孙思邈调养的太子殿下还是极为康健,便是这读书的进度也未曾落下,着实是让这房玄龄等人有些满意。
    “老师过誉了。”太子唇色还是有些苍白,温和道“只是今日老师好像有些着急,莫不是出了什么事”他洒然一笑的时候甚是清俊,宽大衣袍搭在膝盖上,谈笑间仪态尽显,落落大方。
    房玄龄倒是没想到这稍稍提前的下课,就让他这位太子学生看出了门道。
    这份敏锐让房玄龄笑起来,“家中夫人病重,这几日方好转,故而担忧了些。”
    李承乾颔首,同他说了些宽慰的话,亲自一路把老师送出东宫,路上房玄龄与太子殿下说着闲事,便聊起了卢国公与虞公那么一桩事。
    “老师所言极是,总算能让虞公宽慰一二。”太子殿下挑眉,那苍白的脸上露出淡淡的笑容,像是想起了有趣的事情一般。
    房玄龄笑着点头,“此事虽然离奇,但是前有王君廓假死,虞公此事,倒也尚在情理之中。”那王君廓假死而逃脱近十年的消息早就传到长安,圣人震怒,令人押解王君廓入京,在半月前就直接斩首示众了。
    太子殿下淡笑着目送房玄龄与带路宫人的身影渐渐远去,复才袖手站在宫道上,像是在思忖着些什么。
    后面站着好些个内侍,一个两个全都低着头,不敢去惊动太子殿下。
    太子视线幽幽,那遍布殿外庭院的绿意正恣意展现着春日的娇意。其淡淡的花香趁着东风拂面,让他想起了戴花簪鬓的虞玓小郎君。
    他轻舒一口气。
    总算是到了。
    他背着手踱步往宫内走,身后拖长的影子与森然绿意交相辉映,其后低着头的侍从宛如步履无声,悄然地跟随着。
    不过这份安静很快就被两个小小的声音打破。
    “大哥在作甚”
    小小嫩嫩的嗓音冒头。
    “在认真思考,兕子莫要说话。”一稚嫩却强装正经的男童回答着。
    “哦”懵懂的回答。
    她的小身子依偎在九哥的怀里,湿润的大眼睛看着漫步在宫道的太子大哥。
    兕子想。
    大哥今日瞧来,好似很欢喜呀
    作者有话要说九千更新t
    三合一更新,下一章稍微晚一点orz,大概会是在十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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