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处弼回来的时候, 一身深衣都染红了。每一匹马都挂着好几颗人头, 血淋淋的印记从村镇口一路滴到客栈门口。
    躲在两侧房屋的百姓近乎认得每一个怒目圆睁的脑袋。
    鱼肉百姓, 欺男霸女, 害得整个科斗店心惊胆颤的罪魁祸首
    奈何此处的官府极其羸弱,压根就抵不过天井关那群土匪的强势,在他的默许下整个科斗店近乎沦陷成为天井关土匪的后勤。
    拐角处, 有书生打扮的人嚎啕大哭,跪倒在地, “娘子,你在天有灵看看啊看看啊”哭声之悲凉,就连方才快意而归的程处弼沉了脸色。
    所到之处,无不悲怆血泣,哭声滔天。
    百姓苦土匪久矣
    客栈门前, 围着许多人,他们的神色木然, 眼里却泛着泪水与怨怼,程处弼一路走来,更看到有人手里握着砍刀或是木棍,若不是程一丁正站在客栈门前冲着他们一行人摆手, 他差点以为客栈被围攻了。
    程处弼翻身下马, 若有所思地看着家丁正在进进出出搬运着客栈内的尸体,他牵着马往前走,聚焦般的视线都汇聚在他们一行人身上。
    程一丁往前一步,在程处弼耳边说了些什么, 随即他打着手势,让所有跟随的人皆把人头丢到墙根下那些尸身上去。
    做完这些,程处弼顶着背后发烫的视线进了客栈。
    虞玓正袖手站在客栈大堂内,面色从容地注视着客栈外的动静。在程处弼率人进来后,他的视线落在进来的一行人身上。
    那十数人皆浑身浴血,哪怕精神亢奋,实则已在强弓之末。
    “都除干净了。”程处弼同虞玓说道。
    那窝土匪距离科斗店很近,竟是直接把科斗店当做他们的后勤运转之地。钱财珠宝女人只要用得上便直接来科斗店抢,压根不曾考虑过其他。
    好在也是因为这个,当程处弼深夜出门,带着人手一个个挑破探子据点,再潜伏杀去天井关的时候,才能那般顺利。
    毕竟天井关的探子倒是没科斗店的机灵,夜深早就昏睡过去,只等程处弼他们杀到眼前来,方才被猛地惊醒。他们这在里纵横数年,万没想到会被半夜割了脑袋
    虞玓示意他们坐下,“后厨有人盯着,这些饭菜没有问题,且先吃着吧。”
    客栈一楼的大堂内的三张桌子上摆满了饭菜热汤,还有温酒佐料。
    程处弼眼有异彩,甫一回来就有饭菜热水等着,在这冰冷的雪天确实是一件大好事。
    饥肠辘辘,浑身僵硬的十几人坐下,那热腾腾的热气打到脸上,登时就好似活过来般,四肢竭尽的力气也稍稍有了。
    吃着喷香的饭菜,就连肚子也开始暖呼呼了。
    虞玓看着他们狼吞虎咽,同还未坐下的程处弼说道“程大兄也快去吃着吧。后厨已经帮着你们烧好了热水,已经安置到各屋的浴桶里去。虽两人一间有点挤,但是好歹能松活些。”
    哪怕是再骁勇善战的队伍都需要合适得当的补给休息。饭菜都是经过留下来那几个程府家丁的检查,更有人亲眼盯着店家在后厨做出来的。
    那十几个刚拼杀回来的人与程处弼一同大吃大喝起来,等舒服的饭菜下肚后,各自回了房间还有热热的温水等着,虽然是两人一间挤了点,但是就着热水擦洗,在烫过冰凉彻骨的脚掌后,就是从底往上的热意蒸腾,暖得他们手脚酥软,躺下来就鼾声大起。天井关的贼窝已经被他们彻底铲除,现在客栈内还有四位兄弟在守着,他们睡得很是安稳。
    程处弼酒足饭饱,清理完自己后没有立刻去休息,而是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下来,看着他程府家丁被虞玓指使得团团转也不生气,而是好奇地睁着一双眼睛看着虞玓。
    “为何要把尸体搬出去”
    虞玓平静地说道“这群土匪在这里盘踞五年了。”
    程处弼蹙眉,他倒是没想到时间是如此的长久。
    虞玓看着那道紧闭的客栈大门,宛如能透过那层厚实的木板看到后面木然站着的百姓。方才家丁们进进出出的时候,他就已经留意到有许多人正默默地躲在门外看着。
    “他们需要一个宣泄的出口。”
    咚咚
    话音刚落,哪怕是留在大堂的他们,都能听到客栈外突起一道仇怨愤怒的哭泣咒骂声,紧接着是砍刀、又或者是木棍敲打在肉体上的声音。
    起初或许只有一两声,紧接着越来越大,越来越疯狂,那些聒噪的喧闹声汇聚着怨怼血泪,不断袭击着大堂所有人的情绪。
    怨恨悲痛绝望
    诸多情绪交织,宛如浪潮拍打着。
    哪怕是坚毅的程处弼,都有那么一刻被带入到那种极度的情绪中去。
    虞玓低眸,平静的嗓音在这寂静的大堂响起,在这一瞬显得有点刺耳,“于是,构成了民愤。”这些无辜百姓被欺压了多久,被虐杀了多少人,就有多少无法用话语描述的恨意交织着,盘旋着,终有一日会爆发成洪流。
    不让他们宣泄出这一波无法再容忍的怒火,总会出事。
    程处弼有些出神地听着门外那些悲愤的哭泣声,喃喃自语说道“这就是百姓。”他所希望庇护的百姓,所希望平安的大唐子民,有富裕安康的,却也有如此绝望哀恸的时候。
    有那么几个瞬间,那客栈外爆发出来的洪流都让人极其抑郁。情感的蔓延,是会把健康的人都裹挟到那种群体的愤怒情绪中去的。
    时至午后,客栈外喧闹的声音才渐渐停歇了下来。
    程处弼经过一早上的休息早就睡饱了,等他午间清醒后,就哄着虞玓去休息。从昨夜开始虞玓就一直部署着各类的事情,熬了个整夜,哪怕这岁数再年轻,也不能这么轻易挥霍。
    “三郎,我瞧着那些百姓开始收拾贼人的尸体了。”程一丁从楼上的瞭望处下来,端是看着他蹙眉的模样,就知道客栈外估计不是什么好模样。
    血肉模糊,碎块散落都算是轻的,压抑的绝望怒火冲击之下,所能做出来的事情往往能突破一个人的底线。若是从前,程处弼或许会让人出面,但是这次他沉默了片刻后说道“随他们去。”
    程一丁想了想,然后点着头说道“当如此。”随后他的神色松了松,“我听大牙说也有人在外面放着布袋纱网,也不知要作甚。”
    程处弼的脸色有些莫名,他摸了摸后脑勺说道“你看他如何”他忽而起了另外一个话题。
    程一丁知道他所说的是何人。
    “我看那小郎君可真是一个狠角色。”程一丁摇着头说道,胡茬下的面容颇有些赞许,他朗声说道“我当年上战场的时候见血后可吐得没个人形了。可这虞郎君看着遍布满院的尸体,竟然没有一丝一毫的动容。甚至在之后还不紧不慢地请店家去准备热水饭菜,分派着谁去盯后厨,谁去帮忙搬尸体,就连派人盯梢这种细节都思考到了。”
    为行军打仗的人准备足足的后勤补给休养的做法甚妙,可是这样的想法与思路是需要经过培育,或者是有意而为之的。可虞玓不过是一个普通县城里出来的小郎君,这份超脱的心态以及全然缜密的行事做派,让程一丁很是赞赏。
    程处弼嘀咕着说道“我就说,丁叔你这种脾性,可轻易指挥不动你去做事。”
    程一丁嘿嘿一笑,“我听大牙说,是虞郎君建议三郎割首级带回来”
    程处弼耸肩,修长有力的双腿架在椅子上,“走之前他确实是这般建议,左不过是顺手的事。没想到竟是为了让百姓泄愤他的做法虽有些出奇,却当真有效。”
    在二楼盯梢的人每隔一段时间会通报一下外头的情况,那些形如槁木神情呆笨的百姓在情绪爆发后,像是突然从那种静默的压力中走出来了。
    如同冬去春来的枯木,总算长出了新的绿芽。
    “我让人去相州一趟,再如何也得让附近的折冲府团练兵看顾着这里,免得刚赶走了一窝又来一窝,那可真的是割草一般个割不干净了”程处弼琢磨着,话里话外压根就没提起这科斗店的官府。
    在他的心里,把整个村镇都祸害到这等地步,这官府里该当都是死人了。
    哪怕现在不死,等人到相州后,那该杀的该死的,总该有个了结程处弼一想起这事,脸色就极为难看,当官者应当庇护所属的百姓,可科斗店这里的官员却是无能纵容,实在可恨
    直到今日,还未看得他露面,简直可笑
    等虞玓下楼,已经是暮色。
    程处弼本就打算在这里再歇一天再走,故而压根没让人去叫虞玓起来。当他看到虞玓有些颓废的模样,忍不住惊笑道“你这是睡了还是没睡啊”
    虞玓忍住哈欠的冲动,面无表情地说道“太吵。”
    程处弼想起下午的动静,深以为然地点点头,就这动静真的是太吵了些。
    虞玓在程处弼的对面坐下来,留意到客栈门口已经打开了,程一丁正带着人进进出出不知道在搬些什么东西。
    还未等他发问,程处弼就幽幽地说道“是百姓送来的东西。”
    他和虞玓一起看着门口,“他们送来的东西几乎堆满了整个客栈的门口,丁叔本来要带人出去准备干粮,这门刚打开差点被压死在下面。”回忆起下午的情况,既惊骇又有些好笑,要不是程处弼眼疾手快,程一丁真的要被沉重的米袋之流的东西压出重伤来。
    可当他们把程一丁从重压下拖出来的时候,面对着那近乎堵死了客栈门口的各种东西,却有一瞬间无法言语。
    那是沉重无言的感激。
    车队进科斗店的时候,百姓们无人敢提醒他们,直至现在这只骁勇的队伍带人砍杀了天井关的土匪,他们似乎也无颜面登门道谢。那些无法表达出来的沉重谢意,就这么化为遍布整个客栈门口的东西。
    米粮瓜果豆子衣裳皮毛草药就连客栈的老板都默默地给他们的马车塞了好几袋干粮。
    杂乱的袋子一层层堆积着,含着百姓们极为质朴的感激。
    程处弼不敢说他差点就红了眼,他自认为已经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自当不能做出这样子有辱颜面的事情,还得是躲着去后院平复了情绪后才再出来。
    “程大兄不打算收下”
    程处弼摇了摇头,“不能不收,可也不能全收。我们就三辆马车,怎么可能全带走。但是这是他们的感谢,如果不带一点的话,拒绝反而会让他们更难受。”
    清晨虞玓所谓的那句“发泄”让程处弼对某些事情有了新的感悟。
    程府家丁忙碌了半个晚上,才整理出来客栈门口的道路,那堆满了东西被他们规整到了后院去。他们把能带走的东西都塞在了马车里,程一丁在忙活的时候,还听到有小年轻嘀咕着“这些带不走可咋整,辜负了他们的好意了”那种懊恼是真心实意的。
    程一丁摸着大胡子,经此一事,对三郎来说或许是一件好事。
    当然,让他来想的话,这样惨绝人寰的事情自当是从此不再出现为好。
    时间转瞬即逝,宛如瞬息就到了次日天明。
    虞玓晨起洗漱后,下楼就看到程处弼宛如一条死狗般坐在座位上。他顺着程大兄的视线望去,早晨的菜肴至少摆满了大堂四张大桌子,满满当当的盛菜并着后厨还在不断翻炒的声音,确实让人敬畏。
    程一丁已经去阻止了。
    虞玓在程处弼的对面坐下,“吃完赶紧走。”
    昨日本要给客栈住宿费,没想到那老板直接就给人跪下了,搞得程处弼抓耳挠腮好半天。
    程处弼拿着个大碗,里面已经塞满了菜肴,一边吃着一边嘀咕着说道“那也得能吃完,这多浪费啊”在军营里混过的程处弼对菜色口味没有要求,却见不得浪费食物。
    虞玓难得脸色松活了些,看起来眉眼也柔和下来,“那你可得多吃点。“
    这顿早饭把车队二十几个人都吃撑了,就连虞玓都悄悄放松了些束着腰的腰带尺寸,免压得难受。待酒足饭饱之后,程一丁带着人去备马,驽马慢吞吞扯着重了不少的马车出了后院,停在了客栈的前头。
    坐在马车里的虞玓听到车窗外低低的絮语“有人跟着。”
    他们走的这条街道本就是科斗店最多人的一处,两道街坊屋舍众多。本来就是晨起,起初只是一两个探出头来,然后是三个,继而是十几个,二十几个原来往日安静的科斗店,其实有着这么多的人。
    待车队走到村镇口前,那里不知何时就已经聚集了少说百来人,面对着乌泱泱的人们,就连骑在马背上的程处弼也进退不得。
    村镇口围着的人像是等候了许久,在在车队出现的那刻就簇拥着围了上来。
    两相夹击之下,车队压根就动弹不得。
    安静、压抑的气氛被一道尖利却带着伤心的嗓音打破,“恩公,你们这就要走了客栈里的东西,为何不拿去”这就好像是什么响起的号角,很快有第二个人,第三个人说话了。
    有的在细数往日的冤屈,继而不断感激着他们的出现;有大胆的上前靠近马车,趁着人多混乱往里面抛着东西,扑通的重响听来是钱袋的响动;更有的直接就抓着程处弼他们的缰绳,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是感激,也是无形的挽留。
    哪怕除掉了常年镇压着他们的土匪,百姓们还未曾脱离那种阴影,就连哭泣声听起来都是那么压抑。被掠夺的娇娘,被虐杀的青壮年,被肆意玩乐的戏弄,被抢走的钱财而他们的明府,他们的长官,本该维护他们的存在却隐隐抛却了他们。
    哪怕冤屈震天响,都无人能救得了他们。
    苦啊,如何不苦
    程处弼有些手足无措,这种场面温情而悲痛,他作为武人虽然没有那种纤细的情感,可现在百姓都围了上来,一个两个全都哭得如此,程处弼也不敢强行带人离开。
    僵持了好些时候,车队中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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