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东想起在望远镜里看见的一切,那道黑色影子飞进火海里,又钻出来,吐出一团血肉喂进她的嘴里。
    那团肉,就是老蛇少掉的蛇胆。
    黑浜绕着老蛇转了两圈,砸吧嘴啧啧“啧,东哥看咋弄,先生问起我该咋说勒。”
    对讲机电流窜过,刘东拿起来,说“抬回去,扔坑里。”
    “背面朝天,死的装活的”黑浜问。
    刘东说“已经报告先生了,先生明天来。”
    “真的假的先生亲自来,去年也没来勒。”黑浜震惊的声音通过对讲机穿过来,“咋地,那女的真那么重要”
    “这几年,你见过蛇潮见过老蛇出坑”刘东问,面色沉如阴天。
    “没勒,东哥又不愿意说说咋回事,我哪敢问。”黑浜抖抖自己肥胖的身体,招手让人把老蛇弄走。
    几十个高壮的男人,将老蛇被掏出来的肚肠塞回去,拼命将胸腔扣拢,往路边拖。
    刘东将对讲机扔到一边,对驾驶员说“回去。”
    直升飞机在树梢上盘旋一圈,“轰隆隆”地离开森林,降落在雕花大铁门内。
    刘东跳下来,大步跨进回廊,沿着旋转楼梯直往下。
    第七层,艾弗瑞站在门口等他。
    “怎么样”刘东问。
    艾弗瑞说“能活。”
    两人一齐向里面走,一间间用玻璃隔出来的病房从眼角滑过。
    艾弗瑞目不斜视病房里嚎叫的女生,问身旁的人“一直醒不过来怎么办”
    刘东答非所问“那条蛇呢”
    “没死。”
    两人绕过一个弯,金属门自动打开,是一条五米长的通道。
    他们走进去,从四面八方喷出浓厚的白雾,喷打在他们身上。他们在白雾里穿过通道,前面是宽敞的空间,巨大的圆形大厅分出十个路口,每条通道口都挂着一串区间编号。
    身穿白大褂的医生来来往往。
    他们往挂着“病房”的通道走去,护士递来两套防护服“230号病房,刚从手术室出来。”
    两人套上防护服,往里面走。
    通道很长,望不到尽头,身侧两边全是用玻璃隔出的一间间病房,玻璃门上挂着编号。
    230号。
    雪白的床上躺着一个全身裹满纱布的人,从头到脚,像一具木乃伊。
    肩膀上,躺着一条断气很久的蛇,浑身干枯,蛇鳞脱落,尾巴被烧成焦黑。
    它的脑袋搭在她的脖子上。
    看起来真像共患难。
    刘东站在窗外,静静地看着。
    正这时,从旁边的病房里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嘶叫。
    他回头,艾弗瑞说“270号,复制失败了。”
    刘东走过去,那个女生赤裸的被束缚在床上,身上流脓,一张脸左大右小,五官歪曲的种在上面,隐隐约约还是能看出一点章汐汐的模样。
    医生和护士从外面匆匆赶来,进入病房,对床上的人注射一剂药剂,渐渐安静下来。然后他们所站的那块地面逐渐往下降落,医生护士和病床从房间里消失,徒留空荡荡的房间和一个正正方方的坑。
    两分钟后,那片沉下去的地,又从下面升起来,一张干净整洁的病床稳在病房中央。医生和病人消失不见,沉寂的病房宛如从未进过人,就像刚才看见的听见的只是虚幻。
    刘东并未停留,看一眼,又回到230病房外,他问“几时能醒”
    艾弗瑞说“用rs01随时都可以,但是她已经废了。手指断裂六只,脚趾八只,右耳缺失,声带和听力受损,右眼失明,腹部和腿部能缝合,磨损的骨头被人骨代替,蛇的毒液全部抽出,没有残留,无法保证她的苏醒时间。”
    刘东皱眉,在他看来,能活着就是最大的运气,他曾一度以为她死了。
    “嗯。”刘东说,“尽量医治。”
    “先生那边如何交代她的脸进行三次缝补,醒来也会被淘汰,留作实验品,先生无法容忍容貌或身体残缺的人。”
    刘东皱眉,他又望向病房里安静躺着的人,深深陷入沉思。
    怎么才能留下她
    重新缝补一张脸,修补她身上所有的伤口,移接人类的骨头和她所缺失的器官
    “东哥。”呼叫的声音从道口传来,刘东收回思绪,回头。
    声音又传来“先生的电话。”
    刘东快速出去,从大厅乘电梯直上四楼。
    四楼,整层楼都是监控室,墙上并排几万块屏幕,涉及范围是无法想象的广泛。
    刘东直直穿进一间房间,视频已经接通。
    墙上的nake西装革履,站在镜头前褪腕表,身旁的佣人双手接过,用柔软的毛巾擦拭,放进橱柜。那一整面橱柜,全是世上独一无二的名表。
    “先生。”刘东恭敬地叫一声。
    nake松下领带,坐到椅子里,抬手向镜头外指示几下,佣人端来热茶。他抿一口,抬眸直截了当地问“怎么回事”声音很稳正,和在城堡大厅里判若两人。
    刘东说“再次起潮,在城堡外的森林深处,暂时还没查出原因。”
    “嗯,她们呢”
    “230的女生受伤,正在医治。”
    nake听见这个数字,顿时笑起来“我说她活不了多久吧,还起得来”
    刘东摇头“概率不大。”
    “呵,你亏了多少”
    “两亿。”
    “赌得倒大,我说你别压她不信。”nake笑道,“对方压的谁”
    “232的江蕙。”
    nake没有直接说话,靠在椅子里想了一下,然后摇摇头,“她不行。我看266那个不错叫什么”
    “春柚柚。”
    “噢,对,就是她。”
    刘东拧眉。
    nake看他那模样就想笑“别小看”身后传来呼叫的声音,他回头,佣人拿着电话过来。
    放下茶杯,手指在椅子上敲了几下,nake转头对刘东说“好了,两亿我帮你出了,换个人压,别死扣着一个人。”说完,他接过佣人手里的电话。
    视频被切断。
    刘东转头,侧身的墙上贴着70份资料。
    是今年的七十个女生,从出生到现在的所有资料。
    他抽下水祝的那份,很厚一叠,最上面写了一个字潜。
    她确实让他看见了她潜藏的韧劲。
    每年,城堡会进来一批女生,只为了玩nake的游戏。
    起初,他们都不是很懂,很规矩的办所有事,拿着高额的工资。
    后来,他发现,城堡里的一切,不只是nake一个人在“欣赏”,能看见的人还有很多。他们身家难以计数,随手就能挥霍无数金钱,押注女生只是他们某一分某一秒钟的兴趣。
    时间久了,他也学会了。
    今年,他压水祝,压了所有人都看不上的人。
    后来她上了左峰,左峰是nake严令禁止踏足的地方,纵使他说压的是水祝也不行。于是,他杀了那些佣人,又用五百万从黑浜手里买回来。
    水祝拿到第一名,他能拥有无法累计的金钱,送给黑浜的五百万,只不过是蚂蚁那么一丁点。
    刚才,他压的人,废了。
    两亿,不算大数目,只是这么久的心血,放在她身上的某些东西,突然就空了。
    刘东捏捏鼻梁,从抽屉里摸出烟,靠着墙壁抽起来。
    266,春柚柚。
    他转头,在烟雾里,眯眼看印着266编号的照片。
    一个存在不明显,总是沉默的女生,蛇味28。五官单独来看,很有味,组合在一起,却显得呆闷,可能和她长时间的沉闷有关。
    视线又落到桌上那张照片,照片里的女生眉眼弯弯,水盈盈的眼里泛着涟漪,灵动又乖巧的模样隐隐带着丝丝妩媚。
    他深吸一口,从喉咙咽下。他想陆湘在哪里,好像在下面做人蛇实验失败了,缺了腿。他们用蛇尾镶上去,代替双腿。
    然后,被人买走了。
    指头断裂,右耳缺失,声带受损,损伤的骨头被人骨代替。
    不由地,他想起艾弗瑞说的话。
    他沉重地吐出一口烟雾,将烟蒂摁在墙上戳灭,扔进垃圾兜。
    未散的烟雾缭绕,看不清他的神色。
    水祝梦见自己死了,又梦见自己活了。
    她站在浓厚的白雾里,周围什么都没有,熟悉的浓雾,没有那个人。
    不抱她了不用鞭子抽她了
    水祝疑惑,擦着白雾,往前走。白雾很深,很厚,很浓,浓到低头看不见自己的脚,甚至要举起手才能看清自己的手指。
    然后她看见自己的手只剩下四颗指头,其余的呢
    她弯腰,趴在地上到处找。
    仅剩的四颗手指在地上摸来摸去,都没有,她摸到自己的脚,只剩下拇指的脚,脚背坑坑洼洼,密密麻麻的针线将皮肉缝合在一起。
    她又摸自己的腿,自己的手臂,一直摸到肚子。
    那里有很粗很宽一道伤,缝合伤口的线拉得很长,占据肚子的三分之一。那道伤,横跨整个肚子。
    她的胸,还是完好的,没有缺失。
    心脏,在跳动,完好。
    手臂,到处都是缝合的伤口。
    肩膀,长长的伤疤从左边拉到右边。
    脖子,顺着喉咙竖起一道缝合的伤,一直蔓延到下巴。
    她的耳朵,没有了一边,她的鼻子还在。
    摸上眼睛,两颗都在眼眶里。
    她放下右手,前面变得一片黑暗,浓厚的白雾瞬间消失。
    去哪了
    左手缓慢伸出去摸,白雾又出现在眼前,她还身处在白雾里。
    她的眼睛
    水祝急急忙忙捂住右眼,白雾弥漫在眼前。她放下手,又捂上左眼,眼前黑暗一片,什么都看不见。
    右眼失明。
    她站在浓雾里,大大地睁着眼。
    为什么会失明
    为什么全身都是伤
    为什么她感觉不到痛
    她蹲在地上,不断地想,脑里从一片麻木开始产生知觉,混沌,杂乱,又陡然一瞬间的清明。又是混乱和浑浊相交,脑袋深处像插进一只手,在里面快速地翻搅,像是在找东西,又像是纯粹的玩乐。
    胀痛和疼痛一并席上脑海,她痛苦地抱住头,喉咙发出沙哑的不成音的调子,只要一用力,整个脖子撕裂的疼痛。
    连唾液都变得像刀子,一滚就流血。
    她捂住脖子,只能用手心紧紧抵住,想按下疼痛,压下疼痛。
    在混乱的撕裂的痛感中,脑里闪过一片片雪花,又夹杂着一个个场景。
    宏伟的城堡,恭敬的佣人,嬉笑的少女们,一条条大的小的蛇,漫无边际的黑土,像潮水一样的蛇群,头顶盘旋轰鸣的直升机,一架架黑黝黝的枪口,深入腿里的子弹,爬在身上撕咬她的蛇,蔓延在森林里的火海。
    她在翻滚,在山峰震动和炮弹轰隆中翻滚,不断地翻滚。
    蜷缩身体翻滚,紧紧禁锢手臂在胸前翻滚。
    还有,还有什么
    想不起来,混乱的脑里什么都有,又什么都没有。
    一片片雪花飘过,落在她的身上,浸得骨头都疼。
    还有什么
    雪山崩塌,积雪轰隆而下,往她身上砸来,扑头盖脸地砸来。
    她发现自己站在雪山中,被厚重的雪砸得跪倒在积雪里,越来越多的雪盖在她的背梁上,压垮她,压弯她,深埋她。
    还有什么
    信子的嘶颤从远方传来,清冷的,像雪一样清冷,远远的,从洁白的天际边传来,钻进她仅剩的一只耳朵里。
    蛇。
    小蛇。
    她的小蛇。
    “轰”她从积雪里猛地站起来,背着满身的雪,迎着凛冽的寒风,向声音的源头跑去,向尾音消失的地方跑去。
    一脚,一脚,踩在松软的积雪里,越陷越深,越陷越深。
    从脚踝,到膝盖,到大腿,到腰际,到胸口。
    她张着手,张着没有手指的手心,向前方挥舞。用手心,用手臂拨开积雪,拨开挡在身前,掩埋到脖子的雪。
    积雪盖过下巴。
    她停下来,往后退,她从里面挣扎出来,躺在上面,翻滚,一圈又一圈地翻滚,抱着她的头,像声源地翻滚。
    她要护住她的耳朵,她要听见那声音,听见逐渐虚弱下去的声音。
    她可以看不见,但一定要听见。
    听见它的声音。
    尽管她是瞎子,她也可以找到它,抱住它,带它回去。
    终于,越来越近了,越来越近了。
    她在茫茫白雪里听见了,听见了蛇信子的颤抖,听见了它龇牙的声音。
    水祝笑起来。
    她想它现在一定凶神恶煞,龇着牙想吓唬人,但不会咬人。
    她从雪里爬起来,张嘴,吐出“唔呀唔呀”沙哑的声音。
    她不能说话了,小蛇听不见。
    眼里白茫茫的一片,哪儿哪儿都是白的,大片大片的白。
    没有小蛇的声音,只有寒风怒号咆哮。
    你在哪里
    没有回应。
    她“唔呀唔呀”地走,用破烂的喉咙制造出声音,她想让它听见,想让它再嘶一声,那样她就可以顺着声音找到它。
    然而,呼到喉咙像针尖在扎的难受,还是没有小蛇的声音。
    又一次雪崩轰然而下。
    她抱住头蹲下,耳朵紧紧藏在手臂的最深处,死死捂住。
    她要留着耳朵。
    雪山滚下,她听见细微的,像钻洞的声音从下面传来。
    她也跟着雪滚下去,瞪大左眼在白雪里仔细寻找那抹颜色,侧着耳朵认真聆听。
    终于,她听见了。
    她在积雪里蹒跚过去。
    她看见了那抹焦黑的颜色没有鳞片的小尾巴。
    直立立地插在白雪里,一动不动。
    水祝猛地扑过去,积雪盖住腰腹。她趴在积雪上,向蛇一样蠕动过去,她的双脚深深陷在厚厚的白雪里,浑身被冻到麻木。
    近了。
    她伸手去抓小尾巴。
    焦糊糊的尾巴从断裂的指骨滑走。
    她看着自己只剩下拇指和食指的右手,光秃秃的手心握不住它。
    她爬过去,撑着手肘支起上半身,用双手合力握住它的尾巴,使劲拖出来。
    扯起的白雪飘溅在眼里,她眨眨眼,用手心擦掉它身上的雪。
    手心里的干扁发焦的小身体,冷得像冰冻的冰棍。
    她紧紧抱住它,温柔地摸摸它的小脑袋,又揉揉它僵硬的尾巴尖,把它藏进自己的肚子里,肚子被猛地冰凉沁得瑟缩抖动。
    然后,她感觉到它的光溜溜的小脑袋,蹭在她缝合的伤口上。
    冷意顺着伤口蔓延体内。
    她听见它在说“我想去岩浆。”
    水祝弯眼笑。
    好,去岩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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