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耿,战功赫赫,胡人这几年不敢南下牧马,不敢擅自逾界,多半便是因为此人。
    他将双手负于身后,皱眉对着列之惊讶诸人又道“皇祖母,开筵了吗”
    皇祖母说是传膳,那太子便真只当是传膳,用完膳便离去,绝对不会为了什么人或事而耽搁的,虽说这副老成的模样做派比起当年的刘赭有过之无不及,将来成就不可限量了,但高太后一直觉着小娃儿应当有小娃儿的天真与活泼,世勋她便很是喜爱,但自己亲孙儿,却让她又是喜欢又是头痛。就因着小太子这沉稳而静笃的性子,祖孙之间总是不能放下身份地来亲近,实为憾事。
    当下太后叹了一声,“太子吩咐了,还不传膳”
    方才太后一语让众人皆不敢作声,如今来一小儿,三言两语竟哄得太后也言听计从,让小世勋困惑不已,他直盯着面前的“弟弟”瞧着,觉得他身上的攒珠金线蟒纹深衣华贵之中又透着一种不同凡俗的优雅,穿在颇有君王气质的小人儿身上相得益彰,霍世勋垂涎不已,对这个看起来似乎并不好接近的“弟弟”也生出了亲近的意思。
    用膳毕,小太子不肯吃茶,矮墩墩的身子从高椅上滑下来,恭恭敬敬地别过祖母与母后,一个人要回东宫。
    高太后放下茶盏,命雁鸣去送太子,小太子说不必,高太后为难了,这时霍世勋也从椅子上溜了下来,举起了小手,“世勋愿意送”
    高太后一愣,他身旁一左一右坐着的父母也是微微愕然,但旋即高太后便挥开了广袂,慈爱地笑说“既如此,你去吧。”
    小太子皱起了眉头,仿佛很不满意这个粘人精要跟过来,他转头就拥着厚重的貂裘迈出了涂满椒聊之实的猩红门槛,霍世勋忙跟了上去,他跑得快,既然几步就追上了因为要顾全太子威仪而不得不走得稳重的小太子。
    明明也是四五岁的小人儿,玉塑就的娃娃一只,却非要装出大人的城府,便显得有点儿滑稽。
    霍世勋堵在他的跟前,“你叫什么”
    小太子顿时脸色一板,喝道“大胆”
    霍世勋一愣,但他也并没有被吓唬到,立马也叉起了腰,回了一句“你怕不是不敢说居然有人连自己的名字都不敢跟别人说别说跟我们家巷子尾的小胖儿似的,叫狗娃子。”
    小太子勃然大怒,也吼回去了“胡说八道孤姓刘名斐,有何说不得”
    “哈哈哈哈你说了”霍世勋才不论气势上是否处于上风,但总之,他轻而易举地就从这小正经的嘴里套出了话,心满意足,得意得很。
    小太子一阵愣,跟着他暗暗恼火地甩袖便走,那粘人精却也步步紧跟着,他为了顾全体面不得不走得稳健,快不得,便被霍世勋跟了一路,也戏谑作弄了一路。
    用完膳后,刘滟君单独与花眠叙了会儿话,未时末,载着长公主的宫车驶出了禁宫宫门,载着她一路穿过繁华的处处烟火高炽的长街,停在了一扇半闭的门前。
    刘滟君看了一眼,紧绷着的柳眉顿时弯了起来。
    她和霍维棠脾性倔,一个仗势压人,一个咬死不说,一旦发生争执便很难善了,但因刘滟君到底是女人,霍维棠后撤五十里,与长公主约定,若他们之间生出龃龉,公主一气之下出走,他还倔着不肯拉下脸来求和,就让人将家里的大门终日只开半扇。
    这个男人到底是肯求和了
    刘滟君嘴上不说,脸颊上的紧绷和滞重完全消散了,溢出一抹淡淡笑容,她俯身钻出车门,对鲁直说道“你去吧,今日不必再来了。”
    鲁直欢天喜地,感恩戴德,公主心情颇佳,额外赏了他一吊钱,鲁直憨直地领了赏将马车驾走。刘滟君则停在门前,整顿了一番自己的宛如风荷般轻曳的袄裙和鬓发之间翠绿的钗环,如风如火地闯入自家的大门,震惊了满院的小人也浑然不觉,问了声老爷在哪,便循着下人的指引走入了后院,穿过一道游廊,下台阶到水井边。
    霍维棠把他做工的地方搬到后院来了,又不知道谁大手笔央求霍郎君制一把用来附庸风雅的琴,他正做得专心致志,连公主何时到了身后都不知。
    刘滟君发出一声短促的咳嗽,惊醒了正在做工的男人,他怔然抬起头,身前立着自己朝思暮想的公主,他掌中的木槌便脱手掉落,“嘉宁。”
    男人呆滞地看着他,一动不动。
    刘滟君走过去,将他的木槌拾起道“霍郎君的木工千金难易,不知可否也为我做一样东西。”
    霍维棠涩涩道“公主只管说,霍某必定照办。”
    “那好,我就说了,”刘滟君将木槌放入他的掌心,“为我雕一支笄,我要你亲手替我戴上。”
    霍维棠本以为是难事,没想到竟是这件,他愣愣地点头,“一定日就为公主做好。”
    公主的性子便是如此,一旦和好,她便会将他们为什么闹脾气起争执都忘了。女儿听说母亲回来了,宛然蛱蝶似的赶来,伸出幼嫩的臂膀扑到了母亲的怀里,“我的小乖乖”刘滟君将她一把抱起,见女儿小脸冻得彤红,忙伸掌托住了她的脸蛋,低声说道“见过你哥哥了”
    小丫头虽然还很小,但她在襁褓里时,就接受了父母和周围人的不断灌输并强调,她还有一个在很远很远的边地的哥哥,因为他回不来,所以才不能与他们住在一起,但他总有一日会回来的。阿荔似是听懂了母亲的话,用力地将小下巴往下一点,“阿荔喜欢哥哥。”
    刘滟君嘴唇绽开,露出笑意。喜欢便好了,她怕这小丫头不懂人情又怕生,到时候不安生起来,让久不归家的霍珩心里感到别扭和委屈,好在是如此,她亲了口阿荔的脸蛋,“阿荔真乖”
    阿荔抓着母亲的斗篷,紧紧依偎着刘滟君,脸蛋冰凉,刘滟君怕她受了冻,要拐回屋里去,霍维棠怕刘滟君抱不动阿荔,忙扔了手中的活,抢上前将阿荔抱回了自己的怀中。他腾出一只手来牵着妻子,往寝屋里走去。
    皇宫自是辉煌宏大,这是从生下来不久后便待在西北的霍世勋是所不曾见过的,紫贝阙红珠宫,琉璃墙在晚上焰火的辉映下宛如一层一层晶莹的雪。
    新年在齐鸣的炮声之中迟疑而来,除夕夜里,两只小人儿拥着锦裘坐在东宫的汉白玉石栏下看焰火。
    小太子嘴头不敌小世勋,但见小世勋这只土包子对他家一连几日地惊讶和感叹,便知道他是个没见过世面的,于是更有底气鄙夷他了,从来端凝稳重的太子殿下,近来竟学会了唇枪舌剑,放他休沐已与他数日不见的太傅得知了不知胡子是否要气到天上去。
    宫里的人都发现,小太子近来跟一个从边地来的野孩儿学坏了,但他们无能,无法阻拦。这件事连陛下都有所忽略,他们自然也不敢冒着得罪霍大将军的危险,去惹恼了这个让皇太后都疼惜无比的小祖宗。
    “我家之大,远甚你一只土人所想,不必瞧了,瞧本太子的本事就是了。”
    小世勋瞪大了眼睛,望着面前的一切。
    小太子抬起衣袖,说了一声“放”。
    阶下数丈之长的火焰便如同蜿蜒的银龙般迸出刺眼的白光,霍世勋目不转睛地盯着,那火焰腾空而起,如蛟龙矫游,火树银花,小世勋情不自禁地跟着站了起来,怕那光火灭了,竟跟着那不断游弋的银龙追了出去,看得身后的小太子拍着大腿放肆地笑着,乐不可支。
    霍世勋没有追到,他小脸黯然,转过面,看向白玉阶上的小太子,面露失落和恳求。
    小太子咳了一声,负手站起,“孤可以让你住在孤的东宫,只要你想要,这些东西孤都可以送给你。”
    霍世勋喜上眉梢,真的可以么他也可以在这占断一城繁华,揽天地之盛景的宫闱之中住下来,他可以拥有面前这个尊贵的小孩儿拥有的一切富贵荣华霍世勋用力地点头,“好呀,我就跟我阿父娘亲说,我要留下来”
    他转过身,拉住一个提着六角莲纹宫灯的宦官的袖角,“带我去找我阿父,带路”
    宦官震慑于霍小郎君这般的气势,顿时慌张,忙低头哈腰拎着那盏随风飘摇的灯笼领霍世勋前去面见太后。
    霍珩与花眠两人陪着年迈的太后在一处吃茶下棋,陪了日,高太后红光满面,几乎不想再放这两人离去了。听雁鸣来禀,小世勋正也在门外嚷嚷要进来,高太后颇感纳闷,她倒是也有所耳闻小世勋和太子处得和睦,两人去哪都是焦不离孟的,诧异说道“让他进来。”
    出乎太后的预料,霍世勋并不是与太子一道前来的,他来之后,先是恭恭敬敬地给太后问了安,再跟着又对父母行了大礼,让一向不拘礼数的霍珩感到诧异,小人跟着便挺直了腰背,语调锵锵“阿父,孩儿有一事相求,孩儿想住在长安。”
    没想到最害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且竟来得这样快,打得花眠措手不及,心弦猛地一震,她不自禁地便抓住了身旁霍珩的右臂,面对着这不通世事的小孩儿却故作镇定,微笑说道“这事不急,等咱们回家了再细细商量。”
    通常娘亲说出这样的话来,便是不允了,于是小世勋的嘴瞬间瘪了,他不满地又望向霍珩,仿佛央求的人是霍珩,与花眠无关一样。花眠暗暗咬牙,又笑说道“我瞧你爹屋后有架秋千扎得好,不如娘亲带世勋去荡秋千”
    霍世勋不知是计,满心欢喜地答应了,花眠于是松了口气,怕在太后面前失态,唯有先将这只不听话的小崽子拎出宫门,她一手握住霍世勋软软的手掌,将他牵出了殿门,没走几步,霍珩也从身后跟了过来。
    小世勋还太过年幼了,看不出阿父和娘亲的心思,不知他们这会儿内心之中已是暗潮汹涌,等出了宫,霍珩一把拉住他的手,他的脚步停了,于是霍世勋只好跟随着父亲一道停了下来。
    霍珩矮身蹲在他的跟前,肃容说道“霍世勋,把你今日说的话再说一遍。”
    小世勋搔了搔耳后,“阿父,世勋可以就住在刘斐的大宫殿里吗”
    霍珩说道“不可以。”
    原来不行啊,世勋失落了起来,默默地垂下了眼睑。
    花眠也蹲了下来,拉着他的小胳膊晃了晃,“你喜欢太子的大宫殿,比西北的家住得舒服”
    娘亲说得并没有错。霍世勋纳闷地望着严阵以待的父母两人,慢慢地点了下头。
    霍珩的心瞬间沉入了谷底,他道“霍世勋,你若想留在这儿,可以,年节之后,我,和你母亲便会离开长安回西北的家,日后,你就跟着祖父和祖母,还有太子在长安住华丽的大宫殿。”
    万万没有想到父亲答应了之后,又说出了后头的那些话,霍世勋瞬间就抬起了头,眼眶晕出了湿漉漉的红。
    “不要,世勋不要跟阿父分开”
    霍珩与花眠对望一眼,两人暗中紧拧的心弦都微微一振,松了不少。
    霍珩又道“那么,如果在父母和长安的大宫殿里头选一样,你要什么”
    霍世勋就要开口,霍珩又板起面孔道“你要清楚,西北的家没有大花圃,没有涂满红油的墙壁,没有你想吃就能吃得到的糕点,只有风沙、兵戈、流血,即便这样,你也要跟着你的父母是不是”
    “霍世勋我告诉你,留在长安,可以长成像诸多贵公子一般的俊俏人物,成年之后,更是可以选一个才德兼备的美貌女子为妻,而留在西北,这些你都不能拥有,你甚至必须要重复我的路。你是知道阿父的辛苦的,没有时间陪你和你母亲,也没有时间回来与亲人团聚,即便是如此,你也依旧要选你的父母,跟着阿父去西北戍边么”
    霍世勋太小了,有许多话他都听不明白,但在他有限的数年人生之中,面前的这个顶天立地的男人便是他的全部信仰。仿佛这一刻突然福至心灵,他知道该说什么话才能得到父亲的欢心,知道该选择什么,才能让自己的人生不留遗憾。
    小世勋点点头,“世勋想好了,要是阿父不喜欢,世勋也不喜欢大屋子了,世勋只要阿父和娘亲。”
    花眠松了口气,将这个小人儿伸臂紧紧地抱入了怀中,眼眶里的红汇聚成了一股热雾几欲滴落。
    “娘亲就知道,世勋是世上最乖的小孩儿了。”她偏过嘴唇,在霍世勋的小脸蛋上重重地亲了一口。
    霍世勋难为情起来,被父亲重新抱回臂弯之中托举起来,他们一家三口便往回走去。
    他对藏身千阙之间早已看不到那稚幼身影的小太子,到底是心有不舍,只是这时候,他却茫然了,突然不再羡慕小太子拥有的金山银海,反倒是有股说不出的感觉,刘斐他在那里住着,都出不来吧
    他转过头,小手拉着母亲纤白得宛如葱根的手指,脸蛋贴着父亲的肩,轻轻地说道“娘亲,世勋会乖乖的,不娶媳妇儿,也要对娘亲好。”
    这话算是回了方才霍珩的一问,就算啃一辈子沙子娶不到老婆了,也要硬把这口沙子嚼下去,把这份责任承担下去。花眠失笑,一掌轻击在儿子的翘臀上。
    至于十多年后,霍世勋成为长安名媛贵女最心仪痴慕的霍将军之事,他们现在远远想不到,也不愿再去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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