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都长安落了一场雪, 满城银装素裹,入城时, 巍峨的城墙攫住了童稚的小孩儿的全部视线,他的目光一瞬不瞬, 直至马车都过了城门仍旧支起小脑袋不住地望。
    霍世勋对于长安城的新奇和喜欢,让花眠的心里涌起了一阵苦涩。
    霍珩将他拖回来,“坐好。”
    “是”小人儿如听军令, 立马乖乖正襟危坐起来,再不看了。
    入城之后,霍珩照前不久父亲给的字条,找到了当年被卖出的霍府。
    因长公主不愿再住城外,回宫不便, 霍维棠权衡之后,私底下找到当年的买主,为公主将这曾被出售的霍府又买了回来, 已于一年前搬回了霍府。府邸的门匾几度改易名号, 如今又姓回了霍, 长公主对此倒是也满意,可算是让霍维棠办了一件可心的事儿。
    霍府里除了长公主身边所携带的众婢妇,照例是没有任何别的女婢,夫妇俩都风声鹤唳,嘴头上并不说, 暗地里小心翼翼地维持着经营不易的夫妻关系。
    霍世勋像个球, 进了门便顺着台阶滚入了正堂, 沏茶的女婢看他好奇地打量周遭,纷纷笑着逗弄他。小郎君长得精致如琢,脸蛋滚圆,满是稚气,太得人稀罕了,看他背着双手来来回回地于屋子里走动,不住地翻着正堂上的杯盏瓜果,不时又蹿上桌,拿屁股蹭蹭灰,再跟着就一个跟头翻下来,活脱脱是个霍珩小时候,她们感到既惊奇又欢喜。
    “阿父”
    看到父亲凝重的身影出现在门槛外,跳脱的小崽子终于安静了下来,他惊喜万分,朝着霍珩奔了过去。
    霍珩久未归家,几乎都要忘了这霍府亦是他童年时成长的地方,再度走入大门,回忆往事从脑中翻涌而出,让他寸步难行。
    他似乎终于主意到了那跳脱的小孩儿,于是收敛了神色,跨过门槛朝着他走来,停在了霍世勋的面前。
    霍世勋拉住父亲的手往里走,“阿父,这真的是世勋是家吗世勋的家好大好漂亮”
    霍珩在西北的督军府比霍府还要大,但西北到底是荒蛮之地,不似长安霍府,遍植花木,槿柘榆柳,桑梓楩楠,冬雪的重重覆压之下,尚且有粉红的梅花擎立枝头,屋内还有时鲜花卉,连盘中的果子也是没见过世面的小世勋所不曾见过的。他对这一切感到既新奇又喜欢,不住地往里张望。花眠跟在霍珩的身后,心却渐渐地沉了下去。
    “玉儿”
    霍珩听到一道醇厚的男人的声音,他回过头,只见窗外鹅毛飞絮飘洒之间,立着一个青衫白幞头的中年男子,正是他惊愕地唤了一声。霍珩凝睛看去,男人的掌心还牵着一只小手,是个带着花帽、穿着彩霞般颜色锦裘的小姑娘,脸如红果,眼睛圆溜溜的,也正诧异地盯着自己看。
    他愣了片刻,想到父亲此前来信说,年近半百,膝下又得一女,实在可喜可贺,只因他冗事缠身,不能亲赴长安,这几年还从没见过这个小姑娘。
    霍世勋也眼睛也不眨地盯着窗外的小美人瞧,直至激动的霍维棠牵着她进来,与爹爹抱作一团后,霍世勋从椅子上溜下来,几步朝小美人走去,停在了她的面前。
    花眠留意着儿子的举动却没有制止,只像公公问了好。
    霍维棠拍了拍霍珩的肩膀,“又壮实了不少”
    说罢,又看向了花眠,他们夫妇经历了风霜,如今愈发成熟稳重了,霍维棠的目中满是欣慰和惊喜,“玉儿,父亲为有子如你而傲。这一生,若说我有什么钦佩的人,那必定就是你。”
    霍珩谦逊了不少,以前这样的话,大约能让他跳起来,如今确实是稳重了,他微微摇头。
    身边一直牵着他手小人,早不知何时溜走了,停在了小姑娘面前。他还好奇地伸出了拇指,沿着小姑娘饱满鲜嫩的面颊擦了过去,小女孩也不躲,甜甜地冲他眨眼睛,霍世勋大奇,扭头就仰目对霍珩说道“阿父,这个妹妹,我见过的”
    屋子里静极了,几个婢女睁大了眼睛凝视着他。
    连父亲和母亲,他们的脸色也突然变得极为怪异,让小世勋抓了把后脑勺上的头发,纳闷不已。
    霍珩伸掌摸着他的后脑勺,脸上仍带着让小世勋又困窘又疑惑的笑容,再看祖父,他一边笑着,却一边露出尴尬神色,霍世勋咬住了小嘴,被父亲告诫说道“要唤她小姑姑。”
    霍世勋还不大懂姑姑是什么,但父亲这么说,他就听话了,从善如流地唤了一声“小姑姑”。
    霍维棠的尴尬立时退散,嘴角慈善地上挑。
    小巧玲珑的女孩儿,脸颊埋在雪白的狐毛大氅里,白嫩隐红,眨着眼睛,看着面前的霍世勋又怪异地将她的脸蛋擦了擦,霍珩正要喝斥他没大小没规矩,但女孩儿却甜甜地对着自己的父亲仰起了头,“爹爹。”
    霍维棠摸了摸她头上的两只总角,又指着霍珩说道“叫哥哥。”
    “哥哥。”
    可爱的女孩儿软软清甜的一声,比江南水面上清脆的菱歌还要动人,霍珩顿时舒展了眉眼,他蹲下身,双臂一揽,便将她收入了怀中,一把抱了起来。
    “你叫什么”霍珩问。
    女孩儿看了眼爹爹,见爹爹点头,她就说了“我叫阿荔。”
    小姑娘眉若翠羽,腮如红荔,可爱娇憨,花眠也说道“这名字取得真好。”
    说着,弯腰将吃醋的霍世勋也揽入了怀里,但他大了,花眠臂力不够,抱不动他,于是只轻轻地将他招揽入怀。
    霍维棠说道“才入城,腹中饿了吧,我已命下人去传膳了,因你们回来得匆忙,不及事先通知一声,我这里才没多少准备,方才让厨房杀了两只鸡,眠眠一直体弱,是该补补的。”
    说着,他沉默了片刻,又望着霍珩道“要是留在长安就好了。”
    但多年前就已经明白了,留不住的。
    儿孙都自有自己的前程要奔,霍珩生来就是属于整个大魏的天之骄子。何况他如今手握兵权,在西陲镇守一方,为一方之脊梁,西北实在是离不得霍将军。霍维棠明知留不住,也盼着霍珩实现心中宏图,但终归还是不舍的,这几年虽然又得一女,但对霍珩又怎么会不挂念
    “父亲。”霍珩轻轻地道了一声,“军务缠身,孩儿离不了。”
    不用过多解释,他知道霍维棠不会再说第二句。
    果然,霍维棠不再叹息,又转向花眠,露出和善笑靥“眠眠,你婆母一直念着你,得知你们的船往东去了姑苏,心里直着急,说霍珩好不容易得了空能出来了,却不带着你回长安看她,反而一天天在外闲晃瞎跑,实在气人”
    花眠往自己的丈夫看了几眼,微笑说道“婆母人在何处”
    “入宫去了,不知你们要来,今晚就在宫里歇了。”
    说起来,霍维棠的目光微微烁动,闪着不寻常的光芒,霍珩仿佛无所察,手掌托起小妹的粉拳,温柔地揉捏着,她的小手软如无骨,而且并不排斥亲兄长的亲近,乖乖地在他怀里,眼珠滚圆,一瞬不瞬盯着他。
    这么个柔软的小东西,比儿子抱起来要舒服太多,让人恨不得将天上月也为她摘下捧来。他又看了眼妻子和他手边哼哧吐着气的儿子,主意窜入脑中,真为世勋生个妹妹,其实也是件极好的事。
    花眠却从霍维棠的闪烁其词之中读出,他眼下的局促和惶然,定是因为又与婆母之间发生了什么摩擦。
    不待她开口问询,霍维棠立马故作自然地说道“不然我这就派人入宫传个口讯,让她回来”
    霍珩说道“这倒不必,明日一大早,我还要带着眠眠世勋入宫给外祖母和舅舅请安,倒是一并能给母亲问安了。”
    霍维棠正发苦,不能有借口亲近公主,本想就借着儿子回家的喜事儿顺道哄好了公主,未曾想霍珩完全不察自己眼下的危机,半点理由也没留给他。霍维棠终归是清高的,这几年与公主好了后从前的架子也重新慢慢地端了起来,见哄着公主无用,也就不低三下四去求了。
    用了晚膳之后,霍珩与花眠夫妇俩先回寝屋,俄而雪骤,窗外风声凄紧,小世勋不肯独睡,非要来挤父母的被窝,霍珩就骗他,问他可还想要妹妹,世勋听不大懂要妹妹和不能与爹爹娘亲一起睡觉有什么干系,但还是听话地从床上溜了下去,乖乖随着墨梅到了隔壁小屋里歇下了。
    屋内亮如白昼,暖如仲春,霍珩伸臂将温柔皎艳的夫人揽入怀中,让她贴着自己的胸膛睡。
    花眠支起脑袋,修长的眼睫扑朔,含笑道“我见郎君很是喜欢阿荔。”
    霍珩一本正经地点头,“阿荔甚是可爱。”他点头之后,又正经地望向花眠的俏脸,再度点头,“我愿生女如阿荔,盼夫人成全。”
    花眠嗤一声笑,粉拳锤他胸口,“霍将军本事过人,怎么现在来求我了”
    他初出茅庐,就让她有了世勋,如今这几年,不过是他不想要而已,她几时说过不给他生女儿了如今见了人家的女儿样样好,漂亮又乖巧,自己眼馋了便也来作弄她了。
    霍珩一阵脸红,终于绷不下去了,他紧抱住花眠,脸往她颈窝里蹭,仿佛撒娇一般,哼哼唧唧地说道“那你应不应我”
    虽然他如今真正成了顶天立地的男儿丈夫,成了西北军中的主心骨、擎天之柱,受尽黎庶的爱戴与信任,自身也愈发地沉毅和坚定了,但面对自己时,仍是不时地便撒娇卖乖,这让花眠有种异乎寻常的心软,让她只想去好好地呵护他、疼爱他。
    正是因为知道他成长的代价,她才如此地动容和不忍。
    她的双臂搂住了他的后颈,嘴唇朝他亲了下来,擦过他的嘴唇之后,贴住了他的耳鬓,低低地对他耳语“眠眠都听郎君的,毋庸怜惜。”
    屋子外的雪积了尺深,到了天寒地冻的时节,大清早地,便从宫墙之内传来一阵隐含热闹的鞭炮噼啪的乱响。
    这几年刘赭在位,外平边患,内肃朝廷,除了连着两年的蝗虫和长江水灾泛滥,对民生有所损碍,这个皇帝当得实在是尽得民心,远胜于昔日列位君王。他在位上的系列针对贪腐的举措,推行下去取得了卓著的成效,这也不必谈,就连从前饱受人质疑的储君问题,也在皇后连着诞下两位小皇子之后悉数解决。
    刘赭春风得意,但唯一不足之处,为国操劳,身体落下了不小的病根,到了冬日严寒,受了冻之后一并发作了起来,他已经卧榻休养了日了。
    霍珩带着妻儿入宫时没见到皇帝舅舅,因而只对太后外祖母和母亲问了安。
    高太后不胜惊喜,竟至于老泪纵横,拉着花眠和霍世勋的手便不肯再松开了,一旁的雁鸣,都不知多久没见过太后她老人家有如此狂喜的姿态了,心中也忍不住跟着欢喜,甚至她偷偷垂下面,用衣袖擦拭着脸颊上隐隐的泪痕。
    “玉儿回来了就好,哀家怕玉儿这没良心的一去不回,让哀家的重孙连给哀家送终都看不到。”
    “母后,大喜日子的”嘉宁长公主忍不住劝告,让高太后莫再说着伤心话。以往太后念叨着霍珩与花眠,时常便吐露出怅然和遗憾之情,如今既然见了,自然该高兴,怎么愈发说得伤悲了起来,刘滟君拍了拍高太后苍老鸡皮的手背,说道,“母后身体康健,至少能再有二十年春秋。”
    高太后笑说“活那么久做甚么成了老巫婆,还不吓着我的小重孙。”
    说完这话,高太后的眼中又泛出了晶莹的水光,她难为情地别过面,不着痕迹地将眼角的泪水擦拭去,对雁鸣吩咐“难得玉儿回来了,你去凤仪宫里将皇后传来,说哀家这儿有个晚宴让她来吃。”
    雁鸣领了太后的命令,带着两名宫婢退去。
    片刻之后,皇后带着太子来了太后寝宫之中,倒是许久不见这宫里有如此地热闹了,她望着皇姐,目光又停在花眠身畔紧依着的小人儿身上,目光微亮“真是好漂亮的一个男娃儿。”
    花眠谦逊地回了话,也夸赞小太子的眉宇轩昂,气魄不凡,极有陛下的威仪。
    小太子少年老成,面孔一板瞧着便似个小大人,持重得很,霍世勋见了,又诧异地歪起了脑袋,将母亲的臂膀往下扯动“娘亲,这个弟弟好凶啊。”
    于是又是一屋沉默,伴随着沉默而来的,便是打破沉寂的一声偷笑,跟着便是连绵的笑声传来,小世勋困窘不已,他的母亲又温柔地摸了摸他的后脑勺,“要唤舅舅。”
    霍世勋为堵住他们不怀好意的笑声,只好依从母亲,乖乖喊了声“舅舅。”
    高太后年岁一大把了,倒不拘虚礼,凤目微微一扬,便慈爱地说道“算了吧,讲什么虚礼,世勋和太子也是前后脚生出来的,况他们人又这样小,以兄弟相称无伤大雅,硬要别过来,反倒让他们处得不相和睦了,他们大了自然懂得礼数。”
    高太后的话没人再敢置喙和违逆,于是这便算了给了小世勋一个台阶下,他见大家伙儿都不小了,小小的心落回了腹中,乖乖巧巧砸吧了下嘴。
    小太子从小便接受到大魏最优质的教育,自然明白“舅舅”这二字意味着什么,他偏过头,对着皇祖母正色说道“不行,祖母,礼不可废,他既唤我为舅舅,便永远做不成兄弟。”
    他自然知道,自己的表哥霍珩,是让父皇极为倚重的重臣,忠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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