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阴沉, 接连几个大晴日后,渝州乌云压城,不见天光,终于将积累了几日的巴山夜雨带到了白日。
    一场春雨万物生。
    街里巷外徐行之人都带上了油纸伞,各色各样, 又点缀着小花儿的, 又青山绿水的, 也有染了纯色的, 远远瞧去, 也不为交错的宽窄街巷的一道亮丽风景线。
    只是这雨天总是少了几分喧闹,仿佛城中朦胧, 万物喧嚣皆被一场大雨掩盖。雨声哗啦啦响,坠在屋檐白墙、青石瓦缸、绿树红花、伞顶人面之上,恰似琵琶弹, 大珠小珠落玉盘。雨日出行虽别有意境, 可这一来一去布面的鞋便湿得一塌糊涂, 连这衣角也少不得带上了些恼人的泥点;也就那些穿着短打的贩夫走卒对此不以为意, 挑着担,戴着斗笠,口中吆喝, 蔬菜瓜果沁着雨水格外好看;奇得是这般大雨, 还有个人穿着一身素净的白衣白靴、一手提刀、一手打伞, 从人群之中缓步而过, 意态悠闲, 好似闲庭漫步。
    挂着流光阁匾额的二楼的栏杆旁,一个穿着蓝衣的年轻人抱着一把白布裹好的兵刃,靠坐在栏杆上。
    他生的华美俊俏,唇角挑着笑,可目光却冷冷淡淡。
    栏杆往内,一位姣若秋月、般般入画的女子正素手拨动琵琶,轻拢慢捻抹复挑,十指纤细、乐声妙曼,恰似白乐天所言“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年轻人单手瞧着膝盖,目光却落在外头的大雨之中,在朦朦胧胧的雨雾里看见一个白衣人打着素白的伞,从底下走了过去,正与一位挑担的男子笑语盈盈地说些什么。他这一眼看去,隐约仿佛还瞧见那白衣上的淡青色竹纹。
    年轻人一挑眉,口中道“错了。”
    屋内的琵琶声一顿,女子抬起脸一笑,可真是明眸善睐、巧笑倩兮,“叫展大人发觉了。”
    娇声细语,珠钗晃人眼。
    雨声入耳,展昭脚步微微一顿,伞面挑起,仿佛就要回头瞧一眼,却又与身旁挑担之人别过,迈开了脚步转入了巷子口的另一座楼。
    一座人声鼎沸的茶楼。
    因着大雨连绵,茶楼里迎来了不少生意,往日这个时辰不过三三两两坐了人,今日竟是高朋满座,一阵呼喝叫好。跑堂的来来去去,不知沏了多少壶茶、端了多少盘点心;而掌柜的正坐在柜台后头喜笑颜开,算盘敲的噼里啪啦响。
    展昭仔细一瞧,原是茶楼大厅摆着一张屏风,后头坐着一个中年男子,手中一扇、一抚尺;他且站了片刻,便知这茶楼掌柜不知从何处请来了一位杭州的口技先生,隔着屏风当场来了一出百鸟鸣的隔壁戏,惟妙惟肖、精彩非常。这玩意儿在汴京与江南皆是常见,可在这巴渝蜀地却是罕有,再添天降大雨助兴,揽来了瞧稀奇的客人,这才热闹非凡起来。
    展昭提着伞和长刀,站在人群的嘴歪头,且瞧大堂里外皆坐着人,还有不少人站在边角凑这热闹,他自然寻不见一个座位。
    他笑笑,也不以为意,对这隔壁戏无甚兴致,转头要走。
    一人喊住了他“这位侠士且慢。”
    展昭扶伞的手一顿,确认这声音是在喊自己,这才转过了头。喊他的当然不是赚的盆满钵满的掌柜的,也不是跑的大汗淋漓的小二哥,而是一个蓄着胡子、年过六旬的老头儿。展昭眉梢微动,认出了这人便是连日来在这茶楼里说书的老先生,他皱着眉头,面色不善,似是心头不快,可喊住展昭时仍是给了个笑面。
    “老先生可有事”展昭问道。
    说书先生走近了几步,“侠士可是来听书的”说这,他仔细端详展昭片刻,眸光发亮道,“我认得你,侠士,昨日你也曾来听书。”
    展昭温声一笑,“确是如此。”
    说书先生变了脸色,突然拱手一拜“小老儿谢过侠士昨日给的赏钱,昨日小老儿的孙儿发了热,他双亲皆去,亏得侠士昨日赏钱宽裕,才及时买了汤药,救回了一条性命。大恩大德,小老儿感激不敬。”
    展昭也有几分意外,单手托起了说书先生,“老先生自凭本事,却算不得白某功劳,既有缘分,可见天意。”他来这茶楼听书另有目的,这赏钱一事不过信手而为,自认当不上这声谢。
    说书先生叹了口气,“可恨小老儿身无所长,只有这说书的手段谋生,却不想今日不能”
    展昭茫然地听了几句,方才明白今日大雨,这说书先生原想着今日茶楼定是客满,便是急匆匆赶来,牟足了劲想要趁此良机赚上一笔,以添家用;却不想来客诸多不假,可这茶楼的掌柜的竟是横插一脚,不知从哪儿请来了这表演口技的男人,抢了他这口饭碗。难怪老先生先头面色不善,展昭啼笑皆非,又隐有所悟。
    “老先生何不换一家茶楼”展昭问。
    “自是要离去,可巧碰上侠士,便问问侠士今日可是来听后续,小老儿便随侠客同去一茶楼落脚。”说书先生道。
    展昭不由得温声一笑。
    原是他这出手阔绰的散财侠客叫人瞧中了,可惜他每日来去茶楼听书,却不是当真为听这说书人口中那些不知变了多少花样的江湖轶事。更别说这老先生口中的江湖趣闻,还有好几桩“鼠猫大战”、“五鼠闹东京”的笑谈,虽是一波三折,扣人心弦,但都是出自白玉堂故意在城内散出的话本故事,只能听个乐子,却于他无益。
    只是想想这位说书老先生也是为五斗米折腰,展昭从怀里摸出了一枚银裸子交给了这个年过六旬的老先生。
    “老先生,白某确有旁事,今日老先生不若歇息歇息白某来日再来捧场。”
    “这这、侠士使不得”说书先生一惊,连忙将银裸子又塞还给了展昭,他虽打着说书从这位阔绰的侠客手中捞银子,那也该是正儿八经说了书、得了赏钱,而不是这施舍银财。
    “侠士既然另有要事,小老儿便告辞了。”
    展昭瞧这说书老先生提起长衫一角,一手抓起伞,就快步冲进了雨里,连伞都顾不得打上,仿佛生怕展昭将这银钱强塞给他。展昭轻声笑笑,手中拇指一弹,袖子一扫,那枚银裸子飞快穿过雨帘,悄然无声地落在老先生的伞里。
    他打开伞,且要离去,又听一人道“侠士果真善心阔气,也不怕这小老儿故意骗你银财。”
    展昭一乐,今儿怕是不能从这茶楼离去了,一转头却见一个年轻人抱着胸倚着柱子。
    是个不过十七八岁的少年郎,身量虽高,面容富态又张扬稚气,像个富家小公子。
    但展昭瞧得出这是个习武之人。
    “他分明是看中了你的钱财,这才说要同你来去。且他平日说来说去不过就那么几个本子,我都会背了,侠士你这银子给亏了。”少年郎说道。
    展昭想想,还是客气作答“老先生腿脚不便,患有风湿;长衫旧用,晌午少食。昨日他赶早贪黑,独自来去,声至嘶哑,仍要场场不落,可见家中确实困顿。他虽有心攀附,却不谋不义之财、不受嗟来之食,心怀圣人言。孟子有言,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白某认为这银子给的不亏。”
    “你不过昨日来了一日,便知晓这些”少年郎目露讶异。
    “观人察行,知过往。”展昭温声道。
    他言罢,便打起伞与这少年郎告辞,拎着长刀离去。
    可那少年郎却仿佛因此盯上了他,快步上前,也不顾瓢泼大雨,硬要跟在展昭身侧,张口就道“侠士如何称呼在下千霖宫杜湛林。”
    展昭原是不应,听闻他自报家门,才目光微顿,“在下白玉堂。”
    杜湛林一听竟是傻了眼,“你就是锦毛鼠白玉堂”他眉头拧在一起,“莫非你来茶楼是为听这些说书人如何编排你的”
    展昭笑笑不答,见这少年郎果真要跟着他,眨眼间就淋了半身湿透。他瞧了一眼手中的雨伞,便快步折转进了不远处的一家梨园。
    杜湛林自然也跟着展昭进了梨园里头,他才甩了甩湿漉漉的头发,就见展昭提着长刀在几乎空荡无人、只有两三闲来无事的老大爷的大堂里坐下了。他凑到展昭的桌子旁,“你这另有旁事,便是改了茶楼听书,来梨园听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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