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乍破, 云端雀鸣。
    趴在桌上睡的人推着边缘借力起身,然而一掌将桌上酒壶推倒。这落地一声碎响,正稀里糊涂的人登时坐直了身,眼睛瞪起,正是难得兴起、与友一夜荒唐醉酒的书生颜查散。恰是这时, 从远而近传来哭声, 锣鼓齐鸣、炮仗炸响, 震天动地, 听着仿佛是有人出殡哭丧。
    “公子你醒了。”房门推开, 书童雨墨端着盆子喜道。
    颜查散这才茫茫然地点了点头。
    他疲惫又头疼地伸手按了按前额一侧,酒劲尚未散去, 因而整个人都难受得很。
    “公子不甚酒力,往后万不可如此了。”雨墨将铜盆搁在桌边小声劝说道。
    颜查散倒是对这番逾矩的劝说十分顺从,点点头道“是, 我昨日纵情恣欲, 着实不该, 往后麻烦你照看一二。”他瞧见桌子对面也趴着一人歇息, 及肩的青丝随意散着,正是那僧衣带发的还俗和尚立雪。说来好笑,他这还俗和尚僧衣佛珠样样不缺, 可酒端到面前来却是半点不忌, 仿佛往日也没有佛门五戒的忌讳, 陪他们喝了大半夜的酒, 一并醉酒晕厥于此。
    不过
    颜查散神色微动, 转头问雨墨,“金兄怎不见踪影”酒桌只有二人,昨夜不知缘何兴起要与他们不醉不休的人,这会儿怎的不在。
    雨墨闻言瞧了一眼颜查散,欲言又止。
    “怎的”颜查散与自家书童何等熟稔,自是瞧出他异样。
    雨墨张了张口,没说话,只是把眼神丢到颜查散的另一侧。
    颜查散宿醉尚且昏昏沉沉,茫茫然地顺着雨墨的眼神转头瞧了一眼。
    对西的窗户开着,并无朝阳霞光,可那人随意地坐在窗檐上,屈着一条腿,踩在沿上,身影潇洒至极;又闭着眼好似睡死过去,可单手垂着、拎着个酒坛,纹丝不动,弄不清他是睡是醒。他还是穿着那身破碎蓝衫,瘦削的身形抵着窗,明明垮着身、微垂着头,却像是一把凝着凛然寒气的刀,逆光的面容被勾出不甚清晰的边,仿佛能瞧出几分蓬头垢面下俊秀华美的容色。
    “”
    这般细细看去,此人虽是蓬头垢面,但果如自家公子所言英雄气概、狂放自在,绝非寻常人物。总笑自家公子读书读成了呆子,他可真是个瞎子。
    雨墨咽了咽口水,不知该不该与自家公子言明昨日惊觉之事。
    这无赖子竟是起初遇上的那白马白衣人
    只是,他为何要扮作这般模样哄骗公子,又为何平白无故要讹公子的银子摆宴分明是个阔气的公子爷,搁这儿装什么穷酸落魄的草莽英雄雨墨弄不明白,只知前两回都点了一大席面,吃了两口便放下了,连酒也三杯两盏不多饮,昨夜里却格外畅快拎着酒坛与公子还有那假和尚不知喝了多少,大多都进了他肚子里。自家公子不甚酒力饮了几杯便醉去,还俗和尚也就比自家公子好些,到了后半夜,他还瞧着那金懋叔提着酒坛坐在窗上独饮。
    许是昨夜的书信,他心头畅快。
    雨墨思来想去,也只有此事与头几回不同,且为了瞧那来信,这金懋叔还刻意净手,实在古怪。想必那东西过了水才会褪色剥落,平常却不会,更别说粘在纸上,因而先头才几回说是怕伤水,是未免露馅。可偏偏取信之前雨墨心头古怪,总觉得那像是话本里说私相授受的公子与小姐互诉情意、互递信笺的模样,昨夜月色下的人瞧着实在眉目含情。
    可要这么说又仿佛不太像。
    那坦荡的情意不像是温柔小意的男欢女爱,也不像是卿卿我我的儿女情长,仿佛百无禁忌又百般顾忌,放肆纵情又克制压抑。雨墨想不到该用什么形容那一眼月色下的容色与那眉梢眼角所含的笑意,那一瞬的色授魂与、心愉于侧,用花好月圆、相亲相爱这些本十分美好的字词都太过轻浮。甚至雨墨搞不清自己是不是听自家公子念多了书,闲来无事胡思乱想起来。
    他正这般想着,窗台上微垂着头的人睁开一眼笑了一下,有几分戏谑。
    雨墨一惊。
    “今儿不帮忙作诗了”窗台上的人问。
    这是取笑他哩。
    雨墨尴尬地撇开脸,口中忙道“您抬举了小的了,小的哪会作诗,不过是拾您牙慧,言语造次,公子莫怪。”如今知晓真人不露相,他这瞎子看走了眼,哪里还敢腹诽,昨日认出人时,心头连遗书开篇该是如何遣词造句都想好了。可雨墨倒也无悔无惧,这出门在外总该有个势利小人,多提防几分好过让自家公子天真被人哄骗了去,总归公子慧眼识英雄便是。且说来雨墨还是有几分疑虑,弄不清金懋叔是不是真是那白衣公子,乔装改扮是真,但那飞鸽传信说不定只是巧合至少他不能从金懋叔的蓬头垢面下认出白衣公子的脸。
    不过雨墨这改口真心实意,不似前几日满心怨怼、几多嘲讽敷衍,让尚在睁眼梦游的颜书生神色古怪地转过了头。
    雨墨哪敢这会儿当面拆穿了金懋叔的底细,只将帕子沥尽水递给颜查散,先堵上一句道“公子且醒醒酒,今儿还得赶路。”等道路上且再同公子说说明白。
    窗台上的白玉堂歪了歪嘴,这主仆有趣。
    一个耿直纯善、学富五车却不通人世俗务的书生,一个聪明势力、小人心性实则处世谨慎、人情练达的书童。行路险恶,二人并无武艺,可遇上寻常麻烦倒也都能料理。
    白玉堂此番进蜀,独来独往,是为二事,本欲快去快回,回头直接从蜀地转道开封,遇上二人确属意外,三番五次为难试探二人也是一时兴起。说来好笑,这书生自个儿并无武艺,头一日客栈相遇出言提醒便是仁至义尽;可他偏偏心觉不妥,未卜先知,与客栈小二言明去官府报官捉拿那客栈里意欲行凶夺财的贼人,一宿不眠,等那上门谋害白玉堂的贼人被官差拿了个正巧才放下心来。
    不过白玉堂会一时兴起,在沿路乔装打扮哄骗试探颜查散,倒不是为头一日书生所为。
    这书生涉世不深却有几分通透,只断心中善恶,不惧得罪他人,与展昭那好管闲事的性子有几分相似。
    且他这口音
    他且要试一试此人品性,这才有这三遇书生。
    白玉堂起身伸了伸懒腰,拖着鞋漫步到桌子边缘,将酒坛往桌子上一搁。紧接着,他瞧着垂头不敢言语,心里不知盘算何事的书童,才撇过头笑眯眯开口道“小弟与兄台几番碰上,可见缘分不浅,尚未问及颜兄主仆二人欲往何处”二人几次相遇,又相谈甚欢,昨夜饮酒试探时便已称兄道弟,比之“颜兄金兄”这般敬称更显几分亲昵,可见二人投缘。
    闻言雨墨立即扫了一眼白玉堂,心下一惊便是猜着了白玉堂缘何有此一问了。
    “我主仆二人此行前往巴县。”颜查散半点不疑,坦诚答道。
    “渝州巴县”白玉堂一笑,“那可是巧了,小弟正是要去渝州璧山县。”
    雨墨心底一句“果真如此”,心中叹息这位白衣公子是打定主意要以这般面目赖上他们了,倘使如此,往后路上的盘缠只怕是将行装全数典当也不够用的。
    而颜查散果然露出几分惊喜之意,直言邀道“金贤弟何不与愚兄车马同行”
    “只怕是仁兄要随小弟漫步而行了。”白玉堂瞥了一眼雨墨却笑道。
    “贤弟何出此言”颜查散不解其意。
    白玉堂笑笑不语。
    颜查散是个聪明人物,便是不通俗务,这会儿也醒过神了,扭头去瞧那端起铜盆欲转身离去的雨墨,“雨墨。”
    “公子,这铜盆是从店家借的,小的先去还了。”雨墨立即道。
    颜查散微微摇头,一语中的“你可是将车马行装典当了”
    雨墨僵着脖子站了一会儿,转过身来,目光落在似笑非笑的白玉堂身上,又赶紧撇过眼道“公子,归云阁中来往皆是富贵,所费银钱不少,昨夜公子包间夜饮,小的心忧银钱不足这才自作主张”
    颜查散如何不知主仆二人有多少银财,且要叹气,就听同桌之人大笑。
    白玉堂单手托着侧脸,瞧那趴在桌上假寐的立雪乐不可支,懒洋洋道“你笑什么。”
    立雪坐直了身,清丽俊俏的面容上含着笑,“颜兄的书童有趣,引小僧发笑。”
    颜查散本是稀里糊涂,被立雪这般一点拨,眉梢一动,了然呵斥道“雨墨,如何能这般言语。”
    雨墨那话哪里是同自家公子解释,分明是在白玉堂面前为自家公子叫屈。
    “诶,仁兄何必怪他。”白玉堂托着腮,笑语劝道,“囊中羞涩乃人之常情,你我心胸坦荡,自是不必为此惭愧羞恼。更何况仁兄着小书童所言甚是,小弟三次与仁兄把酒言欢,只怕是早早耗尽了仁兄盘缠,小书童发愁因而由此一言也是应该。”
    “便是如此,他也不该”颜查散却要驳他。
    白玉堂抬手,阻了颜查散,与雨墨吩咐道“你且去寻客栈小二开单来。”
    雨墨略一犹疑,弄不清白玉堂此番可还是要如前几回一般。
    白玉堂又慢条斯理道“再与那跑堂的说备三碗米粉、三份油茶与一份油条来,你若失饿了便自个儿叫些,再端两盆水上来。”
    雨墨起先垂头看盆,心下茫然,紧接着一喜,“好、好,小的这就去。”他端着铜盆忙不迭扭头下去了。
    这是何意颜查散神色更加古怪。
    白玉堂推开桌上的残羹冷炙,将酒坛提起晃了晃,又随手搁在一旁。
    酒坛里头还剩些酒,只是比不得刚开坛时美味,且这一大早三人也无心再饮。白玉堂便伸手将桌上的茶壶取来慢悠悠地给自己倒了杯茶,不过一会儿雨墨紧赶慢赶地跑了回来,手中正是跑堂所开的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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