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近高低的重山之中, 雨水朦胧、绿树成荫。
    因是雨天,乌云密布,山林之中自是比往日还要阴沉些,这会儿已然过了酉时自然是昏暗将进入夜。
    展昭望着眼前的小山包, 只削了一块木牌立了个无名无字的墓碑,此番行径一是思虑二子长辈尸身尚未救回入土,怕是难安稚子在天之灵;二是心忧此地叫婺州百姓发觉, 唯恐令生事端,倒不如先不立碑,旁人不知埋的何人,恐引晦气上身自然也不会挖。展昭轻声叹了口气, 片刻这声就淹没在雨里。
    展昭侧过头, “阁下既一路摸着展某的踪迹,何不早早现身”
    到处偷借趁手的工具,他在此费了不少时辰, 可惜最终连棺木也不能打造一副;此外他选的这地非是婺州城的坟头山, 却也离婺州城不远,乃是一处半山腰,侧头便能穿过树丛望见山下的婺州城。这回被人发觉踪迹, 展昭并不意外,不过来者不过是个毫无武艺的人, 却叫他始终没有点破。
    不过须臾, 树丛里传来动静。
    一只皱巴巴的手拨开了树叶, 从树后钻了出来。这是个年纪很大的老人, 步履有些颤抖,吐息亦是打着颤,身躯微胖,但是并不是发福的胖,而是一种虚肿。雨夜昏暗,可展昭依旧能辨别出这位老妇人面容上的虚弱与蜡黄,而衣衫褴褛不说,湿透的灰白头发尽是狼狈之色,沾了雨水与泥水,也不知这一路摔了多少次。
    展昭凝望着这个爬到半山腰已然气喘吁吁,还是几番忍着呼气,生怕惊动自己的老妇人。同样,老妇人也在端详着他,与城内之人含着恶意的窥视不同,她的目光里含着几许泪。她上前两步,在泥地里一不留神就滑了一脚,正要正面着地,却被一只手轻轻巧巧又坚实有力地扶住了。
    老妇人登时呜咽一声,含糊地一句像是心口被撕裂开那般剧痛,“我的儿啊”
    老妇人仿佛失了力,一下跪了下去,在这大雨天里扒着展昭的蓑衣大声痛哭,那是近乎于惨叫的哭声,扯着嗓子,撕心裂肺,上气不接下气。
    展昭的双臂稳稳地扶着老妇人,没叫她的膝盖就跪倒在地,这凑近了才发觉老妇人一只眼睛已经瞎了,且像是新瞎没多久,而他嘴里拨弄不出半句安抚的话语。她为何而哭,为谁而哭,如何能瞎了一只眼还一路尾随行踪小心谨慎的展昭到了这里,展昭半句也没问。都说白玉堂一颗七窍玲珑心,什么妖魔鬼怪、真情假意都能一眼看穿,可展昭如何不通透、比谁都看得明白
    二人素不相识,展昭并无不耐之意,反倒将自己的斗笠戴在老妇人头上,又将蓑衣接下给老妇人穿上,任由老妇人将心中压抑一哭而尽。
    这一哭,天色全然黑了。
    老妇人哭竭了力气,全靠展昭扶着才能勉强站稳。
    她这才嘶哑着嗓音,语气发颤道“恩公大恩大德,老身永世难忘。”她手指无力地揪着蓑衣,几乎要给展昭行跪拜之礼,只是她早先痛哭力竭这才被展昭扶稳了连跪拜都做不得,“老身”她又哽住了。
    展昭轻轻地拍了拍老妇人的背,缓和的力道静悄悄地抚平了她心口堵着的气。他微微张口,终究没有落下一句节哀顺变。哀大莫过于心死,莫过于白发人送黑发人,当事人想不通,如何能节哀,旁人再真心实意的劝慰又如何能劝进心里去。
    世上最锋利的武器不过言语,世上最无力苍白的亦不过言辞。
    老妇人颤颤巍巍着步伐往墓碑前去,展昭便扶着她,叫她凑近去瞧一瞧两个孩子的墓,也算是有些许慰藉。
    老妇人刚走近些,瞧着那无字的墓碑,就忍不住上前抱住那薄薄的木牌,眼泪又是无声汹涌。
    “老身朱氏,非是婺州城内人,先夫三年前病逝,独自居于离此城五里外的山中村庄,将小女托付于吴家已有八年”老妇人断断续续吐露的每个字都含着无望的痛意,“三日前入城探望小女与外孙,却不料不料”她垂面而泣,哽不成声,怎么咬着牙也说不出当日所见是何等刺目痛心。
    未尽之语,竟是悲恸。
    展昭见那五具腐烂的尸首便有猜测一家人惨遭杀害不过两三日,这位入城探亲的老母亲只怕是亲眼见到了亲女儿还有外孙外孙女,女婿与亲家公是如何被捆绑压在济世堂前,活活被杀害。只怕是这只瞎了的眼睛也是成日以泪洗面这才生生哭瞎,城内眼杂,想来这三日来,她只能闷头落泪,这般撕扯着嗓子、声嘶力竭地大哭却是没有的。
    人间炼狱的煎熬再比不过这般。
    “我却是个胆小的”朱老夫人闭了闭眼,“几番想着给小女收尸,被人逮住痛打了几回竟是再不敢露面,只能眼睁睁地瞧着儿孙一家枉死、又受尽侮辱。若非若非早年有人受了吴家恩惠收留于我,我这条老命也该丢在城里。”
    展昭蹲在朱老夫人身侧,试图将其扶起。天降大雨,泥地潮湿,只怕是老妇人身子骨承受不住这双重打击。
    朱老夫人手上发了力握住了展昭的手,却又是那样虚弱无力,犹若抓着水里的浮萍,人却没有起身,“还望恩公莫要笑话老身,年岁大了不是怕死怕疼,我只怕只怕死了就真无人寻到机会给他们收尸,为他们伸冤。”字字血泪。
    “恩公”朱老夫人却要跪地,“老天有眼,却叫我遇上了恩公,这里的官府不敢管,也不敢接案子给我女儿一家收尸,今日恩公仗义行事”
    展昭牢牢地扶着朱老夫人。
    “老夫人礼重了。”展昭郑重道。
    朱老夫人眼含泪微微摇头,“侠士当得起。”
    “展某今日所为到底举手之劳,老夫人这般却叫展某愧疚不及,未能带走另外三人,是在于心有愧。”展昭轻声道,“若非展某鲁莽行事,也不会叫吴家三人后被那般侮辱,是展某行事欠缺考虑,朱老夫人不怪罪展某便是大幸,那里当得起这声谢礼。”
    朱老夫人眼睛通红,“那些畜生他们都不是人”她这语气说实在愤恨咒骂,倒不如说是痛彻心扉,“便是离世了,那也是人啊”
    “亲家公做了四十余年的大夫,一生扶贫助弱、积善积德,一手岐黄之术也是几十年来都为人称道,那些人里难道就没有寻济世堂看过病当年救命的时候喊活菩萨,翻脸不认人的时候却比毒蛇还要无情老天怎么就不长眼,让他们一家遭此大难。”既是提起先头所见之事,朱老夫人又哽咽起来,前一刻还说老天有眼,这会儿又怨恨老天怎就瞎了眼,话语仿佛颠三倒四像个疯婆子,可展昭却明白她是何心绪。
    她这般絮絮叨叨地说了好些时候,说的尽是往日吴老大夫救死扶伤、医者仁心,悲痛于这世道叫好人歹命,再缓过神时天色愈发暗了。
    展昭心知雨夜在外头太久,便是有这蓑衣,也到底伤身子,便欲将老妇人扶起。他缓声道“朱老夫人,天色已晚,你近日借住谁家,展某且先送你一程。”
    这一语像是什么可怕的咒,朱老夫人猛然惊醒,一把抓着展昭的手。
    “天黑了。”朱老夫人惊慌地爬起身,目光穿过树林往山下的城里望去。
    “天黑了”她又念叨道,“回不得了,回不得了,太晚了,是他们的时候了。”
    这话说的莫名,没头没尾。
    展昭顺着她的目光也望向婺州城。
    白日里寂静如空城的婺州城内,到了大晚上却显出了人气,家家户户都点起了灯,先是灯火熹微,不久就齐齐地亮起了一整排,像是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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