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闹重山。
    雨雾中, 展昭温声重复了一遍他的问题。
    他没有问婺州城里为何大白日里家家户户闭门不出;也没有问他初来乍到,这些官兵为何要偷偷摸摸包抄捉拿他甚至要置他于死地;更没有问这大宋汴梁都未见过的奇物诸葛连弩怎会出现在这偏僻的、重山包围下的婺州城里。
    他只问这些官兵,这些婺州城的知州府衙衙役,他们辖内百姓横死, 他们知是不知医馆一家五口遭残忍杀害无人收尸,他们管是不管
    常道死者为大、入土为安,便是罪大恶极被送上法场的人犯尸首也有人拖去埋了, 何况这一家五口,老少妇孺,显然是遭人残忍杀害,尸身腐烂三日无人收殓。他们是犯了什么样的罪状要承受这等人祸婺州城的父母官何在城门守卫神色如若平常, 这城里的人莫不是都瞎了不成
    展昭的嗓音里不含丝毫凶戾与杀意, 可其中的正气却像是顶住脊梁骨的尖刺,扎入了这二十八人的心里头去。
    他们各个垂着头打了个寒噤,或是哆嗦恐惧, 或是面色发青, 好似展昭问了什么不该问的禁忌。
    展昭凝视了那弩手的面色片刻,单手将连弩翻了过来。
    此物设计精巧,确是从未见过。
    以展昭往日的脾性断然不会为难这些只跑腿、没实权的衙役, 可今日他抵着弩手的巨阙未有半分松动之意,好似什么时候他们嘴里能吐露让他满意的答案, 他什么时候松手放人。
    渐渐的, 展昭从这二十八人其中三人的眉眼中隐隐察觉一种古怪的疑惑, 先头拿弩的人更是若有所思。
    展昭偏了偏头, 在沉默中第三次出声,“你们既然答不上,那展某便换几个问题。”他收了巨阙,不在意这二十八个汉子拿朴刀对着他的威胁,手中摆弄着那个诸葛连弩,半垂下眼,神色冷静又安然,“若这回答不上”
    他话音未完,手里摆弄的连弩猛然往青石地板上射了一支,铁打的深深穿进石板里头,力道极为可怕。这是他刚刚装进去的一支,才不过片刻展昭竟是将此物的装卸机关都弄明白了,这惊人的事实叫他们脸色惨白如纸,比起天上的雷光也有过之而无不及。
    展昭微微一笑,温和犹如君子,口中所接的话语更不含半点威慑,“展某只好亲自上门寻你们的知州大人问问了。”
    他也不等这二十八人开口应答,只将连弩丢在地上,竖起手指,“三个问题,”他说,像是笃定他们会答,“第一,这婺州城的知州何人,如今何在”
    二十八个官兵俱是一怔。
    “第二,婺州城于何地立坟头山。”
    “第三,”展昭顿了顿,好似在犹豫,最终出口的问题却叫人吃惊,“济世堂一家五口姓甚名谁。”
    他该问问白府,问问白府位于何处,问问各中恩怨。
    以白玉堂嫉恶如仇的性子如何会叫婺州城里发生这般惨事,又有三日无人收尸之哀。如今此事已生,白玉堂怕真是缠上了天大的麻烦;二人将近一月未见,白玉堂若有事陷空岛如何毫无反应,卢大爷四人莫非半点不知展昭心中的忧虑愈是见婺州城的古怪愈是增多,几乎溢于言表。
    可城门守卫一事却叫他登时想起三年前陷空一案。
    怕只怕当日在陷空没成的事,又转到婺州布下天罗地网将独行的白玉堂逮了个正着。也越是因为心忧,越是不敢细想此事,心中难免有那么几分心思指望向来足智多谋的白玉堂切莫真踩进圈套里去。然而展昭又心里通透,他的这位白兄脾性总归是急了些。
    这婺州城究竟如何展昭尚且不知,上回运道好碰上了个老潘,这回官府的态度显然与上回不同,还是谨慎行事,先查明一二再论。至少得先与白玉堂碰个头,将这婺州城的古怪弄明白。
    既拿定主意,展昭便压了万般忧虑的心思,又将目光落在这二十八人身上。
    展昭收回手指,扶着斗笠和和气气地笑,“几位官爷可有答案了”
    二十八人面面相觑,面上依旧闪烁着犹疑与古怪之色。
    未等他们答话,雨里出现了一些骚动声。
    是人群。
    远比这二十八人多数倍的人群,从街巷两头慢慢地拢了过来,也没有穿蓑衣,淋着大雨,黑压压地涌了过来,叫这二十八个官兵登时面色大变。
    展昭从他们身上湿透的旧布衣衫瞧出这些人都是最平凡不过的百姓,其中有庄稼汉、也有猎户,无一例外都是男子,想来正是这婺州城里紧缩大门里头的父老乡亲。可他们这一出场可比土匪还要凶悍千万倍,各个手里举着长长的木棍,气势汹汹地走近,将展昭与二十八个衙役团团围住,也没有什么领头的,人群里就恶声恶气地传出暴喝。
    “哪里来的毛头小子,敢在婺州城闹事”
    展昭眉梢微动,目光很快就锁定了最早发言的男人,个头不高,瘦巴巴的,神情显得有些凶神恶煞。可仔细看来,这个不高的男人与其他人并无太大差别,俱是面黄肌瘦、凶字满脸,传达着不友好的信息。
    展昭正端详着诸位百姓的面色,上头的窗子突然开了。
    一个瘦骨嶙峋的老人探出了脑袋,先是小心翼翼地打量了一群人一圈,才哆哆嗦嗦着声音道“他、他要找坟、坟头山,我听见了、他要埋了济世堂那五口子”
    团团围拢的百姓眼底一沉,似有凶光大起,茫茫大雨也隔不开他们眼角透出的狰狞之色。
    展昭先是一怔,紧接着有什么飞快地从他脑子里闪过,就像是一道惊雷撕开了昏暗的天幕。
    他的眼底带上了几分不可置信,缓缓地转过头望向济世堂,还有三具尸首倒在铺子外面。
    而一些举着长木棍的百姓走近了,见那三人离了穿刺的木棍仰倒在地,竟是想也不想抬起脚踹了过去。那僵硬的孩童尸首翻了个跟头,仿佛是个圆不隆冬的轮子滚道了边上,踹人的几人竟是面上露出几分快意与轻蔑,对另外两具尸首又是抬起了脚。
    但很快他们面孔上的神情绷住了。
    一把剑抵住了他的脚。
    那是一把黑沉沉的古剑,不透光,看起来厚重而刃宽,与平常所见的长剑相比既不华丽、也不锋利,叫人想不到怎会有人使用这样的钝剑,更让人想不到使剑的人是个面相温文尔雅、便是穿着厚重所以看上去也没多少力气的瘦高年轻人。但所有人的寒毛都在这把剑下倒竖了起来,仿佛这不是一把钝剑,而是被封着的世上最凶恶嗜血的猛兽。
    直到这时那头的人群里才传来哗然之声。
    展昭究竟是何时从这里穿过重重人群的包围,到另一头去的,任谁也未曾发现。江湖传闻的侠客武艺高强,能飞檐走壁,也是看得见摸得着的,可这般本事却远远超出了他们的预料,叫所有人心里咯噔一声,惊骇非常。
    倒是在楼上探着头的老头瞪大了眼睛看得一清二楚。
    非是展昭轻功幻化如仙,而是他这一起一落轻盈地如若燕子,从人眼前消失,再落在那一头,无须穿过人群,只从人头上面掠过,又急又快,雨声磅礴自然是无人察觉。
    展昭单手勾着那个被踢开的孩童的尸体,一手拎剑,抬起脸时神色自始至终都温和平静。
    围着的众人不由得心里狐疑,眼前的年轻人虽说一身侠气,可观起脾性又好似泥做的菩萨,遇上烈火就崩,遇上洪水就化,因而乍一看和气的犹若没有脾气一般。可展昭面对面站着的那个汉子却从后颈肉感受到又一阵寒意,忍不住缩回了脚退了一步,连目光都不敢与展昭再对一眼。
    这不是严冬寒风或是冰窖彻骨的那种寒意。
    没有芒刺在背、锐气难当,而是春寒料峭,仿佛微风拂面、细雨触肤,在那双微蹙的眉眼下,谁都会心生愧意、还有忐忑不安的寒意,待回过神来已然忍不住细思自己可是有哪里不妥,又是否做错了何事。
    其余人可不管不顾,见展昭护着济世堂两具孩童的尸体,竟是怒上心头,重重包围而来。
    “放下”
    有人喝道。
    “放下那孽障”
    很快一群人都急喝道,并不是很整齐的声音,却都凑成了一句话,恶毒中透着巴不得人下地府受恶鬼折磨的恨意。
    展昭拎着剑缓缓地转过头,那目光那样的平易近人、深邃温和,是菩萨一般的慈悲。
    最前排对上他目光的人有了一瞬的怔忪。
    不过眨眼,展昭的手腕微动,巨阙轻轻地在雨中划了一道,雨水仿佛与他的剑融为一体,从他的剑到最前排的那些人的脚跟前,雨势陡然变化
    落在他剑上的雨水就像是弹弓上的小石子在一瞬绷直朝着所有人飞去,包围着他的人甚至还没察觉到发生了什么就觉得胸口一痛,向后仰倒而去,人挤人、人压人,不过须臾肉墙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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