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腿脚走不远。”秦郁说道,“然而你肩上的担子却最重,看到关中和栎阳了么直说了,河西通商,沿路城乡必将发生巨大的变化,我现在把它全权交给你,你得看着中原的一切动向,包括他们所造的每代武器,所用的每批工师。”

    “是。”姒妤领命。

    如是,几张竹片划去了半壁江山,秦郁在舆图的东西南三片土地依次标记靛青,因心情明朗,所以下笔也畅快。

    他对各路只有一个要求,那就是,无论多远,当地所用的剑范必须完全按照咸阳的这批剑范复制,不可改变一丝一毫,若工艺上有难度,也必须及时汇报。

    “先生放心,我等定尽全力,在三年之内普及新式锐士长剑工艺。”姒妤道。

    秦郁道“好,种子生根发芽,将成大树,我希望三年之后看到的不仅是同样锋利的锐士长剑,还能有一批新的骨干。”

    众工师齐回“是,先生。”

    石狐子没有冒失请命,也应了是。

    春雨仍在润泽万物。

    决策之后,秦郁私下又轮流与各坊详谈技术方案,直到阅兵的前夕方才结束。

    阅兵前夕,雨停了,红霞悄无声息斜在庭院里,一张张草席泛出柔和的麦色光芒。

    姒妤刚收完草席,回到廊下记账,就看见宁婴转着木牌,徐徐朝自己走过来。

    宁婴笑道“刚才我遇见石狐子端着礼衣去找秦郁,猜想,是你教他的吧”

    姒妤搁下笔,说道“我能有什么办法,石狐子不是顺受的人,一旦学会用火就很难控制,先生当时不以为然,现在看来的确是后悔,我也只能装不知道。”

    宁婴道“秦郁是真被应龙的事蛰疼了,你倒好,还教石狐子给他伤口撒盐。”

    姒妤道“他早晚得明白,留不住。”

    二人说的应龙是年节里的一件小事。

    当时,石狐子想着要铸出与青龙共舞的剑,秦郁欣赏,又念及年后无工,就暂把青龙交予石狐子,让他自己想办法找出破绽,摸索攻克的方法。

    石狐子全力以赴。

    初一,石狐子在铸剑。

    十五,石狐子在铸剑。

    剑一次比一次坚韧,冶区都开玩笑说,秦郁的这个嫡传弟子真是万里挑一。

    石狐子却听不进夸赞。

    春耕在即,谁也没注意石狐子在和谁学锻打手艺,只见,他有事没事就往铁兵工室跑,说是找阿葁,其实就趴在门边,看白廿和安年等人对着一团铁水用功。

    再要么,就往将军府跑。

    如此过了阵子,石狐子忽然又有一个新的想法,他要把铁料加入合金的配方,并且在浇铸冷却之后,再加热,继续用锻打和淬火回火结合的方式锻铸剑体。

    刚开始,剑体不稳定,易碎,但石狐子锲而不舍,很快就总结出了相关经验,如此,他又接连铸锻过七代,直到剑体的质量达到稳定,才敢和阿葁等人分享。

    阿葁很喜欢石狐子的剑,给剑取名叫“应龙”,石狐子得到肯定,决定试剑。

    他知道自己不成熟,也知道未来路长,却不想,哐当下去,青龙缺了一个口。

    那刹,电闪雷鸣。

    石狐子颤得厉害。

    完了。

    他无法判断,缺口究竟是因破绽被击中,还是因新生的锈斑没得到及时处理。

    石狐子吓得不敢回菁斋,只抱着青龙四处求救,可青龙为黑金所精锻,又常年受秦郁养护,不比铁兵工室普通的铁剑,根本不是白廿等人可以应对的。石狐子又想起疾,然而自从疾被割去舌头,成天在马厩做脏臭活计,变得半疯半傻。

    石狐子急得不行,染了风寒。

    却是秦郁听闻之后,一夜无眠,立即就把石狐子的铸锻工艺重复了一遍说歪打正着也好,融会贯通也罢,石狐子成功把两种工艺揉入了一把剑之中

    “青狐,新物取代旧物是自然之理,是好事,你放心,青龙虽是老剑,但遇了事呢,修修补补还是能用的。”秦郁让姒妤把石狐子劝回来,悉心安慰道。

    “对不起,先生。”

    好几天,石狐子高烧不退,秦郁就在他身边把青龙重新锻打修磨了一遍,石狐子看着剑床冒出的火星,听着金属的清脆声响,叮叮当当地,渐才恢复健康。

    “先生,又是为何”

    可当他刚能下地,秦郁就用新锻的青龙把他辛苦铸锻出的应龙斩成了碎末。

    毫不留情面。

    此事瞒不住,门中之人便纷纷开始揣测秦郁和石狐子将来如何相处。按秦律,男子十七成人,石狐子还差半年,理当留在门中与秦郁研习冶术,可有目共睹,石狐子的技艺已经超越大部分的坊师,其能力也足以独当一面,该到锻炼的时候。

    “青龙自锻成,少说三百年沧桑,缺口只是早晚的事。”宁婴拍了拍草席,道,“现在怎么办,我劝走还是劝留”

    姒妤回过神,目光落在笔尖。

    “先生不提上郡,是舍不得石狐子,可这回他终究留不住,所以,我去栎阳之前会想办法在军中找人照顾石狐子,你也要帮忙,石狐子绝对不能有危险。”

    “好,你就是烂好人,瞎操心。”

    宁婴笑了笑,算是听从建议,帮姒妤把那堆草席抱回屋内,交在六丫的手中。

    在桃氏师门中,草席是比绢帛都更受呵护的物件,它垫在室内,是最接近地面的那层礼器,每隔三日,各家都要隆重地将草席擦洗晾晒,保持席面的光洁。

    菁斋,石狐子脱下鞋履,步入草席。

    这招是姒妤教他的。

    他要和秦郁提参军。

    “先生记得试衣裳,这件月白色正,你喜欢,我就熏香了,明日阅兵我同你一起去,也是姒大哥的意思,我可以帮忙。”

    “嗯。”

    秦郁刚和几位工师交代完工艺,现就一个人缩在窗边,看着石狐子拉开屏风。

    二人简单过礼。

    一件窄袖长袍挂在木架,不仅衣襟有菱形暗纹,腰带还系玉佩,是秦地礼衣。

    飞在天上时,秦郁能够想的很远,可刚跌下来,首先面对便是要改变几十年的衣着习惯。秦地连礼衣都是厚实的窄袖,可他心底,还是依恋中原宽松的广袖。

    广袖飘飘,不仅显高挑,也叫人看不出他骨瘦如柴,不似这裹得紧紧的窄袖。

    一缕香烟飘散开。

    秦郁又打量石狐子。

    石狐子到底年轻,肩背日渐壮实了,两条腿修长笔直,连穿褐衣都意气风发。

    秦郁抱起膝盖,蜷成一团。

    “你来正好,谈一谈心。”

    他知道这天终于来了。合金冷却成型,却不是在他一手设计的泥范之中,他必须为之去范,却不能预见剑的面目如何。

    他宁肯石狐子追问为什么要收走簪子,为什么要斩断应龙,又为什么不提上郡,也不想看到石狐子现在这样的温良恭俭。

    十七岁的少年郎最麻烦。

    想什么,不说,表面深沉,可往往一试探又会发现其内心想法幼稚得气人。

    秦郁决定从应龙入手。

    “青狐,你别怨我,你应当记得我对翟先生的承诺。我若不斩断应龙,那么底下人就会继续琢磨它的工艺,这样看似进取,实则对社稷很危险,尤其在国邦还不具备普及条件时,这很可能致命,就好比黑金兵器之于魏国。”

    “先生,我不敢怨你。”石狐子合上香炉,回道,“我只是凑巧发现,以赤金为剑芯,铸铁为锋刃,再经锻打和双火,能将两种工艺的优势融合。”

    秦郁想再多引导几句。

    可石狐子洗完手,坐回他的身边,岔开了话题“先生猜,我为什么想看阅兵因为我听闻,公孙将军受命为河西新军右部将领,明日就要领取我们的剑。”

    原来是公孙予。

    秦郁略一思忖“我记得,在汾郡,他曾经与你带甲格斗。他也是我的恩人。”

    石狐子道“公孙将军为人讲情理,虽然都说,君上与大良造明面升爵位,实则把许多陇西的将军都调至河西带新军,是为削弱旧部力量,为北伐义渠开辟道路,可公孙将军不仅没有像玄武左部那样反抗,反而还服从调配,自觉做表率。”

    “嗯,嗯。”

    秦郁明白道理,只是他想不通石狐子为何接着说那么多不着边际的话,好像河西新军北上练兵出击义渠,全和师门有关。

    作为私传,秦郁本是打算进一步和石狐子讨论应龙的工艺的,但他现在意识到,石狐子心不在焉,定是有话憋着还没说。

    秦郁生怕引出妖兽。

    一时无语。

    石狐子满心等着秦郁接话,可秦郁忽然哑巴,叫他猝不及防。再过阵子,由于空气安静,香烟都飘直了,石狐子胸肺梗塞,仍开不了口,终于败下阵来。

    “那,我就先去准备车马。”石狐子起身道,“衣裳若不合适,夜里还能换。”

    秦郁缓缓点头。

    如释重负。

    “去玩吧。”

    “是,先生。”

    石狐子顺手合拢屏风,心想也就这样,却听得“去玩”二字,一琢磨,耳朵发烫。

    从前秦郁叫他去玩,八成是不愿让他干涉事务,而这次,倒像在挽留着什么。

    挽留什么呢。

    石狐子留在原地,眼中全是密室里的一排排剑胚,秦郁对他说过,那是光阴。

    光阴。

    “先生,且慢”

    屋内,秦郁自以为石狐子已经走远,悄摸摸从席中钻出,想试试久违的礼衣。

    不想,石狐子冲了回来。

    秦郁手中玉佩落地。

    “先生,我侍候你更衣。”石狐子一把拨开香烟,气也有些喘,不等回绝就近了秦郁的身,他太熟悉秦郁,左襟带子扯去,右边是从来不裹紧的,一触就松。

    秦郁的胸膛也有了起伏。

    春日朦胧,石狐子带过新衣,捡了玉佩,哗地扬起衣袂,披罩在秦郁的肩膀。

    “青狐”秦郁正自惭形秽,不禁一滴花蜜突然落在青涩叶尖,平日生活他也从没给过弟子锦衣玉食,所以,面对石狐子的甘之若饴,他忽就没了主见。

    他自觉越来越受不住石狐子喊的那一声先生。他数不清自己田地间的黍叶。

    “别扎太紧了。”秦郁缓缓张开手臂,纵容石狐子将那衣带从他的腋下绕过。

    只是一纵容,果然就出了事。

    “先生,先生在舆图中也标出了上郡,那是北方的冶铸命脉,”石狐子的动作娴熟迅速,就像在打仗,“我想随军监冶,跟公孙将军,替先生把工艺传过去。”

    手被秦郁一把捉住。

    “先生,你出汗了。”

    “我不允许你参军。”

    秦郁再回想石狐子拉开屏风的神情,才明白那是步步为营。他又悔了,他实在不敢再在石狐子面前心软,因为,只要他退一步,石狐子就毫不犹豫地进一步。

    北地是重镇,可太危险,连他自己都还没有想好,现在应不应该派人去做工。

    秦郁环顾四周,恨手边再没有一块可以引诱石狐子回心转意的肥美的腊肉。

    石狐子顿了顿,为秦郁掩好右衽,系好玉佩,搬出铜镜双手举在秦郁的面前。

    “先生,玄武的事,我算看明白了,若将来咱们要反攻中原,不能军中无人。”

    “青狐。”

    “先生,制范时,你说我有欲念,不错,我的欲念就是想看你回洛邑祭师敬祖,我的欲念就是亲手砍掉尹昭的头颅,先生,我要保护你,我要为你报仇”

    “你住口”

    石狐子一怔。

    “那恩怨与你无关”秦郁的指尖颤抖着点在镜中那张消瘦惨白的面庞上,“你现在是我最亲的人,我只希望你平平安安,而且你也说过,不会离开我。”

    后头这话,要了石狐子的命。

    铜镜跟着微微颤。

    石狐子咬了咬牙。

    一切皆空。

    秦郁突如其来的示弱,把他所有的雄心壮志都化为柔情,他只恨秦郁到底是先生,不似自己,筹划数夜眼见就要拔寨,临了,还是连一面铜镜都举不动。

    “对不起,先生,我不应该提此事的,我明日五更,我在菁斋门前接你。”

    “好。”

    二人分开。

    秦郁支开窗,看石狐子的背影在落日余晖中远去,直到消失在巷子的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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