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以采苹南涧之滨;于以采藻于彼行潦谁其尸之有齐季女”

    春雨洒在长街,雾气朦胧。

    石狐子骑着他的红鬃宝马守在将军府的坊门下,边等人,边听远处的歌声。马是宁婴带他去东市选的,而这送剑的歌,早被咸阳人挨家挨户传唱开去。

    此处往东二十余里是卫戍军把守的咸阳武库,为准备阅兵,从河西新军中遴选出的五千百将已集合于城郊,今日就要领取诏事府的新式长剑,其中,似公孙家这样从陇西关中旧部调来的占六成,河西本土出身的占四成。

    石狐子本不知这些,只因公孙邈和范忱都是五千百将中的一员,所以才答应作陪,要庆贺二人领剑参军。

    一个年关,他经历了很多事。

    “石狐,前段时间不是在闭关铸剑么,约你也不来,怎么今天就有了兴致”

    “对了,你的新剑叫什么名字”

    马蹄脆响,迎面两个身影从雾气中浮现。公孙邈肩披白袍,发系纹卉冠,细长的眉毛之下生着一双目光灼人的眼睛。

    另一个软甲束腰,骑着黑马,正是范雍之子范忱。其人龙精虎壮,眉宇和范雍相似,一望便知是西戎与关中混的血。

    “剑名应龙,是阿葁给起的,不过现在还没有成功。”石狐子笑了笑,朝二人招手,“走,一会到武库,教你们认新剑。”

    “那你可得先跑赢再说”

    公孙邈嚯一声,纵马冲去。

    疾风刮过长街。

    石狐子一眨眼,但闻西戎铃铛响,范忱也如一道黑色闪电从他面前窜没了影。

    “且让尔等五十步”

    在将军府武场里,石狐子初次遇见了虽不是冶署工师,却和他一样懂剑的人。

    公孙邈自幼习武,极其擅长于击打破绽,动作技巧性极强,他手里有一把名孝天的三尺长剑,用久了,他便知道剑身何处刚硬,何处柔韧,常交替变化使用。

    石狐子只是众多陪练之一。

    他还没有自己的剑。

    石狐子拿的是公孙予借他的剑,每次不一样,也正因如此,他才发现公孙邈其实对府中任何一把剑都了如指掌,甚至击打何处易使剑身震动也一清二楚。

    再说范忱。

    范忱喜好重剑,他的速度和力量让石狐子可望不可及,剑在他的手中不是剑,而是长在身体上的一根骨头,其重量永远不会是累赘,而是恰如其分集中在锋刃。

    一击而能致命。

    一开始,石狐子不是二人对手,每次都鼻青脸肿回去,可他不服,屡败屡战。

    他从来不怕挑战身份高的同龄人,因为经验告诉他,这些人也是血肉之躯。

    而十七岁的少年就是这样,只有先能做对手,才能成为朋友,石狐子不怕被打,打不服,也就从众多陪练中脱颖而出,练出了秦地那半野架式的格斗。

    他身手敏捷反应快,还会讲故事,他把关于铸剑的工艺说得神乎其神,终于说动公孙邈和范忱,让他们一起去西城头看山看水铜铁,吹了回冷风。

    一吹,二人傻了,觉得石狐子是个好兄弟,紧接着念念不忘,真成了朋友。

    石狐子也觉得师门辛苦一年研制出的良剑没有嫁错人,渐渐就把对秦郁求而不得的痛苦转移到与同龄人的相处之中。

    毕竟,自从他学会用火,秦郁一直对他不冷不热,有时彻夜和他谈心,有时又对他的请命熟视无睹,看见都绕道走。

    他才明白一个道理,要让秦郁接受自己的心意,跟在后面捡羽毛是没用的,他得自己打磨一对能上九霄的翅膀。

    就像公孙邈一心想要超越那离家游历中原而名遍天下的长兄,就像范忱一人承担着保住家族爵位的重责,他们都有急迫的欲望,却只能是一步一步往前走。

    石狐子也把炽热感情藏了起来。

    三人横穿阡陌。

    不久,武库的青灰瓦顶露出了一角,再往前行,便是临时驻扎在左右的军营。

    军营不大,百面玄黑的青鹞旗却时刻昭告着一个信息河西之地要建军了

    在两年前还属于魏国的近百郡县内即将要征召起一支多达十万人的秦国军队,而这支新军,又将孕育出无数的将军与伯爵。

    营前,石狐子拉住缰绳,扬起马蹄。

    “你们的良驹跑不过我的小红”

    他得意笑道。

    可当他看见公孙邈和范忱走进军营登记姓名并领取锐士长剑,忽又说不出话。

    在这片土地上,一个男子最光荣的使命无疑是保家卫国,只有心中有想要守护的事物,握剑的时候才会有锐气。

    石狐子已经记不清家乡的样子。

    如今的师门才是他的家。

    石狐子回过神,公孙邈和范忱二人已经试过了锐士甲,执剑走到他的面前。

    “来,展示看看”

    公孙邈一剑刺在石狐子跟前。

    石狐子笑笑,低头抚摸剑从铭文。

    “此剑有八刃。”

    下个瞬间,石狐子抽剑,泥土飞溅,剑身仅轻蹭过草皮,划出三条骇人痕迹。

    “三条剑脊经过淬火,也足以割破皮肉。”石狐子转身,冲向木桩,“出剑之时,斜刺为佳,继而以俯冲之力转平剑从,将比以往造成更大的创面。”

    一声闷响。

    木桩被刺透,剑锋冒出烟气。

    “好”公孙邈拍掌。

    范忱站的近,看出些异样。

    石狐子把剑长的优势发挥得淋漓尽致,却忘记侧身闪避,而他的右手依然紧攥着剑茎,没有转动手腕。

    “石狐,你舍不得剑”范忱道。

    石狐子点了点头。

    “正值十七,为何不参军”范忱说道,“你可以申请工兵,当年我父亲走的就是这条路,在秦地,连刑徒都能靠打仗封爵。”

    语罢,忽又想起什么,大笑起来。

    “哦对,你差半年,哈哈哈。”

    石狐子斥了他一眼。

    “先生正是用人的时候,他需要我。”石狐子道,“我也曾说过,不离开他。”

    “桃氏师门,确实与军中无瓜葛,可是,你听我说。”公孙邈见状,顺着范忱说道,“河西军就要北上操练备战义渠,届时必得依靠上郡,那是北方唯一的冶铸点,秦先生现是大良造倚重的大匠,你若想证明自己,随军监冶是最好的方式。”

    “我”石狐子双手拔出剑,连着后退几步,他揩去眼角的雨水,看向公孙邈。

    公孙邈说道“这些话是我无意中听父亲与范将军提到的,他们想栽培你,石狐。”

    石狐子动了一下喉结。

    细雨渐渐冷却剑锋。

    一个念头,就这么伺机渗入。

    “我,我不陪你们了,我恐怕还是得先征求先生的同意。”石狐子说道,“应龙的事,我还没和他解释清楚,我这就回去。”

    剑落在草地。

    范忱喂了一声,无奈笑了笑,俯身捡起被石狐子丢下的剑,自同公孙邈操练。

    “罢了,再多劝说,他又要疑心,我们可是坦荡的君子。”公孙邈转身应招。

    一骑红鬃似火,往城中奔驰而去。

    冶区南院,菁斋。

    刚跃下马背,石狐子就看到了这两三个月所有痛苦和幸福的根源此刻,秦郁坐在堂中,手搓暖炉,对着一张舆图发呆

    将作府通知,因大良造的安排,秦郁将出席秦君授剑河西新军将领的仪式。

    这是大事。

    然而,这场事关秦国命运的阅兵,并没能打扰秦郁飞在九天之上的宏图。

    秦郁要兑现自己对秦人的承诺三年之内,让全国的锐士都用上新式长剑

    “咚,咚,咚”

    莆监在正门击鼓,仆从铺开七八软毡,荀三、甘棠、采苹、敏几人陆续进堂。

    开始之前,姒妤提来一串木牌,核对姓名分给各户凭此契令,家眷可去司农处领取铁制农具、种子和牛,春耕在即,上半年无工,各户也可以外出接活

    一时热闹。

    “诶,姒相师。”荀三岔开腿坐着,“今年的工饷,我剂坊可是五成全拿下了,看来咱门中还真有些资本,否则光凭诏事府俸禄,怎能又吃羊肉又穿齐锦”

    姒妤道“日子会越来越好的。”

    “姒妤,我坊中也”宁婴道。

    一块木牌啪地掷在案前。

    姒妤道“你坊里一分工饷都没有,就这份契令,还是看采苹的面子上给的。”

    宁婴一哂,收木牌入囊中。

    石狐子稍迟,因辈分小,还一身雨水汗水,所以趁乱挤在屏风旁参加会议。

    姒妤瞥见,没有点名,只隔空丢了一块木牌过去。石狐子接住,会心笑了笑。

    发完钱饷,个个都是满面红光。

    姒妤拿拐杖敲了一下地“好了,收敛着点,入我桃氏师门,不为金银利禄。”

    “是,请先生说。”采苹道。

    秦郁浅笑,看着满堂的桃李沐浴在和熙春风之中,这才放下暖炉,开口说话。

    “一年前途经长城时,我对大家有过承诺,承蒙不离不弃,现在,这张舆图就是我为大家献的惊喜,桃氏冶术将在三年之内被我们普及至秦国的千家万户。”

    舆图风光,远胜金银利禄。

    北方的冰雪草原之中赫然立着一座名为上郡的兵工厂;汉中盆地沃野千里,矿石闪闪发光;西部大漠风沙从雍城冶区呼啸而过;关中平原在烈日灼烧之下,化为一池金色的海洋;而栎阳的铁器和青铜器,则被中原的潮流淘洗得越发精美。

    秦郁站起来,堂前来回踱步,继续说道“未来三年,我将在咸阳与诸工室共同研制全套锐士铠甲,包括箭镞和弩机等等,而这东西南北几片地域,我想让与诸位去耕耘,工程款绝对充足,且,对于出远门的,浮动工饷将达到八成。”

    不仅如此,秦郁也允准外出挂帅的工师在所造剑身铭文中,使用自己的名字。

    他要开枝散叶。

    话没说完,有人率先请了命。

    “明白啦,我说先生这么大方,一上来又发契令又许自由,原来是先恩后威,想换我们的后半辈子。”荀三朗声笑道,“行啊,别磨叽,算我荀老三一个。”

    秦郁道“那我可就点将了,首先,陇西的工量减为原来一半,你服不服气”

    “服气,早就应当如此。”荀三摇着那把不离手的铁扇,眼睛都没眨一下,“我也知道,陇西风沙大,泥墙需加厚,再者,气候干旱,合金必须增加湿度。”

    秦郁道“好。”

    姒妤点了点头,取出竹刻判书。这判书分为两片,各自镂空雕刻云纹和山林,当它们对着阳光交叠于一处,则能合成夔兽的神态。姒妤把判书的云纹片交给荀三,同时把从冶区各坊抽调的百人也交给荀三,吩咐道,往后在雍城,若有千石以上工程,他们必须见到判书合一,也就是秦郁同意,荀三发令,他们才能出工。

    荀三幼年少教养,于恩,双手接下判书,大喝一个谢字,便是最郑重的答复。

    秦郁道“汉中往后要增加工量,我和狄寺工已经商量过,敏,得由你打头。”

    “先生,当初我离开汉中时,确实没想过要回去,只是自从拜于门下,我自惭形秽。”敏跟着站了出来,当堂行拜礼,“先生,请先生把汉中之地交给我。”

    姒妤道“敏工师勤俭踏实。”

    秦郁明白,这群人当初是姒妤招进的,所以姒妤本人不会有意见,然而,汉中之地在南方,与为师门锡金的楚国干系甚紧,敏无主见,必须有人辅佐。

    秦郁抬眼看宁婴。

    宁婴情债太多,且还有一张横跨秦楚和中原的生意网需要打理,不能强求之。

    秦郁揉了一下鼻梁。

    采苹看不见,甘棠却眼毒。

    当此,甘棠一拍桌案,起身拉过敏的手臂,走到舆图前,对秦郁拍了拍胸膛。

    荀三见此,笑了笑道“到底做过二十坊风火令,甘棠大哥还是爱立军令状。”

    秦郁道“甘坊主如果愿意与敏同去,自然不会错,可,咸阳也离不开你呐。”

    甘棠目光坚实,再拜于地,先指着敏比一,再指自己比二,不得回答便不起。

    秦郁感动,扶住二人。

    “辛苦二位,也请甘坊主放心,亲人一定平安,采苹留驻砺坊,不会受劳苦。”

    甘棠点头。采苹听见,微微颔首。

    姒妤下发判书于敏“汉中湿气重,合金易发生形变,切记要调整白沙用量。”

    敏认真,拿竹片做了笔记。

    随后,姒妤捏着剩余判书坐回软毡“先生,我就不必多说,你安排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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