着浣舒和云姬到底是不同的。生在乱世,云姬是一朵随风上青云的茅花,而浣舒则像盛开在泥沼中的净莲。浣舒曾对他说,律令叫秦人只知打仗和耕种,可她却想教秦人下棋,教他们辨认玄青之外的颜色。

    宁婴也欣赏浣舒。

    他穿过堂,掀开后院竹帘,见树下花瓣纷飞,浣舒坐在一张七道棋盘前自弈。

    “浣娘,我听几个商贾说,咸阳近日发放了头批的通价符传,你得给我指路。”

    “先坐,陪我下棋。”

    “方术家下棋凭计算,诡谲莫测,天下闻名。”宁婴自觉坐下,“可,七道棋盘黑白各三,剩的路太少,数都数得出来,你还敢往错处下,岂不是小瞧我”

    浣舒缓道“此子的确错,但如果换为十七道棋盘,此子正挂星位,是好棋。”

    宁婴也不下棋了,笑说道“看来我太狭隘,胸中格局只有七道,不及你。”

    “七道可以算尽,十七道也可以算尽,若把苍生视为棋子,山川河流视为棋盘,那么命运就像棋的路数,依然是可以算尽的。”一双琥珀色眸子清亮动人。

    她的肩头落了一片瓣。

    宁婴见着,不忍去揩。

    “浣娘想算谁的命运”

    浣舒道“秦人。”

    宁婴道“上回浣娘曾与我说起秦人在河东的进与退,而今可是有了定论”

    “秦军必退。”浣舒道,“宁坊主,河东若退军,从局部看确实是给了魏国喘息的机会,可放眼天下,北有义渠待定,南有巴蜀未平,而秦国才刚夺回河西,新军尚未建全,即使渡河拔下了几座城池,却依然不具备长期占据河东的实力,在这个时候,如果魏国与齐国、韩国联盟,再派人游说义渠出兵,秦人就输定了。”

    宁婴陪说道“你的话在理,义渠要彻底平定,河西也要收编建制,所以大良造器重中原工匠,放通价符传鼓励商贸,这也说明,你和我赶上了好时候。”

    浣氏垂下眼,看着棋盘叹了一口气“可秦国主力出于陇西,东部新军一旦编制,不可避免与旧部争夺军功,大良造,又何尝不是君上制衡陇西旧部的棋子。”

    “浣娘。”听到这里,宁婴伸出手,为殚精竭虑的浣舒捋下花瓣,“别算了。”

    “宁郎是觉得,一个卖酒的女子说这些话,很可笑罢。”浣舒笑了笑,问道。

    “不,不可笑。”宁婴摇了摇头,“人各有志,你信方术,志在算尽天下事,理所应当,只可惜我是一个卖壶壶的,跟不上你的思想,我比较关心活计。”

    棋局很快就结束了,阳光透过树荫洒在七道棋盘之上,黑白各半,阴阳各半。

    “好,不算了。”

    浣舒收住了情怀,一抬眉,目含别样风韵“你还记得上回提起的平贾人,平邈吧他在咸阳做市吏也有三年,与我熟悉,你找他要一张通价符传,这样,就算被查到你往魏国运粮的事,也可以说是为了差价才绕的道,公文上合法。”

    “多谢浣娘。”宁婴提袍起身。

    浣舒送宁婴到前门,把棋盘赠给了他。

    八月半,桃氏开始制范。

    冶区上下都在探问,制范是关键,诏事府怎么突然不见了秦先生的身影,小匠们追到菁斋里去打听,方知,桃氏师门的制范过程是保密的,秦郁要闭关一月。

    整个月里,只有一个人可以进出密室伴其左右,那就是师门的嫡传,石狐子。

    石狐子背着竹篓来时,菁斋的池中正盛开七八朵粉色的莲花。他看见姒妤、宁婴等人在向秦郁汇报事务。秦郁坐于曲桥边,素衣白鞋,手里剥着一个青莲蓬。

    “先生,长陵矿区的冶令昨日已调集金锭出库;炼坊处,木骨泥墙全部建好,现在上瓦,二十日后试火。”姒妤顿了一顿,说道,“只不过,还缺六成锡金。”

    秦郁道“怎么差这么多”

    姒妤道“没办法,咸阳无锡金,库存又已被玄武的工事占去,就这四成还是狄允好心让的,他说,寺工府不少工事也是从楚国买的锡金,虽然慢些,但反正我们诏事有渠道,总能运够,切莫因为等不及一时而得罪了玄武。”

    宁婴道“那行,你再多给我点工钱,我往铜绿山那边添些人手,加紧转运。”

    “我还没查你金坊的账,你倒先开血口。”姒妤对宁婴道,“工钱是先生从诸工室手中抠出来的,若有一点闪失,咱全都得赔命,诶,你还笑,良心何在”

    宁婴但笑不语。

    秦郁道“荀坊主,你过去常与陇西军接洽,可知道玄武到底是什么人”

    荀三刚从剂坊回来,拍了拍小腿的泥土,边说道“其实倒没什么,公冉、白廿、安年都认识玄武,宽点说,我也认识几个。早先在旧都,有一脉工师是专为陇西军打造剑器的,后,商君伐魏,他们随军监冶,很多都立了功,在关中受封爵位,最著名就是现驻守咸阳的玄武军左部将军范雍,因他,玄武才得名。”

    “如此牵涉太广,得罪不起,只能等楚国锡金运到。”秦郁思忖片刻,说道。

    衡制普及,炼坊建成,锡金在运,他向将作府索要的三个条件已全部用完,好在今年年景不坏,劳工征召似乎也不成问题,剩下的便是制成剑范,开炉合金。

    石狐子见此,捋一捋肩绳,走近撞了宁婴一下“宁坊主,运锡金就看你的。”

    “嚯,挡着你上山劈柴了”宁婴道。

    “先生,他说你是柴。”石狐子道。

    秦郁苦笑。

    大家都喜欢看石狐子和宁婴别扭。荀三笑呼热闹。敏站在后排,也微微笑着。

    商议之后,姒妤领众人退去。

    秦郁仍在晒太阳。

    石狐子在桥中站了片刻,双膝一曲,跪在秦郁面前“对不起,先生,即使用最精确的配比,我也没能试出剑但我又重新画了七八套范图,可以再试。”

    石狐子知道,阳光是这世上最让秦郁贪恋的东西,但,他现在不能放纵秦郁任何自践的行为,他必须替秦郁去爱惜那具被黥纹侮辱的躯体,因为那具躯体中,已然有了三辈人的志愿。尽管他的心中亦忐忑,可他说出来的话,却是字字坚实。

    自从入秦,他看着秦郁的计划在土石中垒砌起来,他看着秦郁的身影在冶区万千瞩目中穿梭,他看着秦郁每日都调动数以千计的工人,雷厉风行,无所阻碍。

    此刻,轮到制范,一切变幻的风云相应静止,他们只是铸剑的桃氏,他们要用剑范驾驭住横溢的火候,将金石的戾气收拢在泥土之中,汇聚在刃与锋之处。

    秦郁掰开最后那瓣莲蓬,顿了一顿,从白肉之中取出鲜莲子,放入自己口中。

    舌尖一点甜苦,美味极了。

    “来,你也尝一尝。”

    石狐子摸到秦郁的手是温热的。

    秦郁这一低眉,才发现石狐子的裤子又短了一截小半年,谁都觉得石狐子还是那么矮,又瘦又矮,可那条裤子却在无声抗议,石狐子已快赶上宁婴

    秦郁感叹自己忙于建业,却忽视了半年光阴对于十五六的少年意味着什么。

    石狐子已经能够独立设计标准范片,并针对中原的六剑系提出攻防方案,他制定的工艺流程越来越切实,不仅使在汾郡的设想都变得可行,甚至还有所超越。

    秦郁触及石狐子的目光,忽又觉得石狐子已不再是徒儿,而是同道并肩之人。

    那目光依然亮如星辰。

    一时,秦郁挪不开视线。

    那是他所渴望的生命的力量。

    石狐子深吸口气,连皮吞下了莲子,如嚼珍馐,回道“先生,教给我,我会成为你手中的”话没完,秦郁已经起身,与他擦肩而过,直往屋里去。

    “进来,模范。”

    一道长影从洒满阳光的曲桥上渡过。

    “是。”石狐子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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