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军不屠城,按顺序登记户籍。
太阳刺破云层,照耀在被烧成一片废墟的冶署。一列伤兵被抬了进来,众人来不及逃跑,便被口音陌生的士兵吆喝着,升起炉火,准备为伤残士兵烙伤口。
呻吟此起彼伏,满院子是血肉模糊,残肢断腿,早已分不清军衣是红还是黑。
姒妤回冶署,见宁婴和甘棠浑身血泥。
“姒妤,秦郁呢”宁婴道。
姒妤静了一静,说道“城破之前,先生因在门楼劝降,被张郡守关入狱中,现秦国将军听说此事,有意放过我们,我们在这里先不声张,之后伺机行动。”
姒妤安顿完众人,方才看见,石狐子的左臂也扎着布条,其上透出一道殷红。
姒妤的神色复杂,说不出滋味。他是亲眼见过宁婴和甘棠杀人的,却未想到,曾经在垣郡陪着秦亚放竹飞子,组织孩子们玩游戏的石狐子,竟也手染鲜血了。
一夜之间,石狐子射杀了十四个人。
彼时,昏天黑地,大门轰然倒塌,师门六十余人仅仅只靠一堵残垣为屏障,周围的箭矢如冰雹落下,喊进攻的,喊死守的,窝里自己斗的,什么声音都有。
有人看见,秦亚的手腕上戴着镯子。
那是申俞的夫人的嫁妆,本应传女孩,然而,秦亚走时,夫人还是留给了他。
石狐子领着秦亚转过土垣,拐角碰见一伙当地的刑徒,刑徒有意抢镯子,红着眼,喊了一声杀,抡起剑和斧便是乱砍。石狐子手持弩机,眼都未眨,发了矢。
他自己也被砍破了胳膊。
“姒大哥,先生既然交代我保护秦亚,我便连那镯子也不能放过。”石狐子说道,“人活在世上,总要有念想的。”
姒妤道“我是问你疼不疼。”
石狐子道“不疼。”
姒妤轻轻一声叹息,点了点头。他担心的,除了体肤的伤,更是心里的伤,可他看着面前的石狐子,忽然又明白了,风雨洗去的只是棱角,而一个人的锋芒,几经磨砺,反而会越来越锐利。
石狐子回答完这句话,目光落在坐靠在台阶前的一个秦国士兵的身子之上。
“姒大哥,我过去看看。”
老汉用衣布按着士兵的肚子,一个狠劲,拔出了插在内里的箭镞。士兵咬破了唇,硬没有发声。老汉把箭簇放旁边,用水清理士兵的伤口,取烙铁将其烫焦。
士兵的额头青筋暴起,手中始终紧紧握着锐士长剑,显然是还没有放下戒备。
石狐子认得秦国的长剑。
这却是他第一次接近秦国锐士。
他自幼生在山里,加之童年的记忆不全,以至于对秦国的印象其实一片空白。
直到此刻,提起秦国,他的脑海中也只有昨日在城外看见的那些玄黑旗帜。秦人好玄,在深沉的黑色之中,渗入草木的青色,显得端庄典雅又有生命之气。
石狐子很难想象,一个被中原人鄙夷为虎狼的贫穷的国家,为何要喜好玄黑。
“诶,秦先生呢”老汉发话打断了石狐子,“你们不是都孝敬他么,人呢”
石狐子不应这话,蹲下身,拾起从秦国士兵体内取出的箭镞。
箭镞缺块,可见是射进胃脏,被胃酸腐蚀了。镞头挂着一团乌黑的乱丝,可见在不久之前,这士兵吃了草。
“吓着了你”老汉见石狐子不吭声,说道,“秦人饿的时候,吃草都能活。”
石狐子道“秦人可畏。”
秦国士兵胸膛一颤,口中突然呕出一口乌黑的血浆,死的时候,手仍握着剑。
老汉摇了摇头,为士兵合眼,又从士兵腰间掏出一串箭镞,示意给石狐子看。
“你也别以为,他有多么尚勇,只不过,每砍下一个魏武卒的头颅,后军登记之后,他就换这么一个打孔的镞,回乡,能得田一顷、宅一处、仆人一个。”
“原来,是这样。”
石狐子陷入沉思。
面对秦锐士,他突然想起了甘棠和魏武卒的百将,短短两日,在河东与河西交界的这座城池里,他觉得,自己亲身经历了两个泱泱大国近百年的兴衰与荣辱。
就在他眼前。
就像剑器的劈砍。
只有足够坚韧,才能保护土地和亲人,只有不停开拓出新,才能不落后挨打。
他默念了一遍诗经击鼓的片段,那是带走阿葁的士子留给他的,寻亲的暗号。
于嗟阔兮,不我活兮。
于嗟洵兮,不我信兮。
可叹相距太遥远,没有缘分重相见。可叹分别太长久,无法坚定守誓言这世上,有谁会孜孜不倦,用派遣学徒这样隐忍的手段,去攻克魏国四库兵器呢
石狐子恍然,那位士子必是秦人。
定也是个出名的痴人,疯子。
再想,师门之中,他是唯一知道秦郁想去秦国的人,而现在,这位老汉在秦国的白帛上为他画了一笔丹青,他才终于明白秦郁的苦心。秦郁走一步虑万步,收他为徒,并非只因可怜他,相反,是寄予厚望,想让他成为师门连接秦国的桥。
他愿意。
突然,指尖传来一点温热。
石狐子低下头,才发现是秦国锐士的血液在土地蔓延,渐渐染到自己的手上。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石狐子站起来,自唱道,“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姒大哥,我们这就去见秦国将军,你告诉他,我们有武卒兵器工图,我用自己的弩机杀了十四人,告诉他,于嗟阔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