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王对五国的宣战, 仅仅几个字,没有冠冕堂皇的名由, 也没有制造过大的声势,就好像河东那片富饶生机的土地,原本就属于骁勇的秦人, 他们只不过是,骑着骠马、举着钢剑, 渡过河去,把祖辈因为贫穷和落后而失去的家园夺回来。
    栎阳,北山,河西军奔赴征程。
    碧青的丘坡上,玄黑的旗帜连绵十余里地。劲旅向前行进, 锐士的脚步踏得泥土飞颤,盔甲撞击, 就像巨蟒的鳞片, 阳光下闪闪发亮, 发出迫人心率的砰然。
    白廿、安年等人凉亭下送别即将远赴少梁的范家独子, 左部万人曲将, 范忱。
    白廿受诏事府之请,自工事开始就领玄武旧部来此地协助,不仅大量的人力, 也把从前弄废的铁剑回炉,锻成了钢,经军器监批准, 分配给左部将官。
    他用那双指甲残损的手,亲自打了一把最好的钢剑,铭文后,今日交给范忱。
    剑的名字,就是玄武。
    范忱接在手中,紧紧握住。送行的艾烟从亭下飘过,时浓时淡,熏得众人咳嗽。白廿的丝衣衬得举止儒雅,神色却如挨过寒冬风雪的困兽初见春晓。安年抹了一下鼻子,笑道“范将军,祝旗开得胜。”范忱对众人郑重行了一个军礼。
    “白得匠,家父在咸阳时曾对我说,为这样一把剑,他等了你三十年,玄武军也等了你三十年。”范忱说道,“此刻,家父身在陇西戍守重镇,大抵是听不见这道攻占曲沃的王令,然而,我身为范家独子,定当替他完成心愿,替你亡故父兄复仇。这把剑,新军都说是石狐之功,但,没有你的成全与坚守,没有玄武。”
    白廿点头。
    “范忱”
    十丈开外,公孙邈纵马而来。
    “方才,你定又说了石狐的什么坏话。”公孙邈道,“别以为,我不会知道。”
    此番会面,二人俱不是原先的模样。范忱的腮边横蓄了蜷曲的棕色胡子,多了几分霸道,众人都说和范雍当年一模一样。公孙邈的面容依然干净,只是那双眼睛变得冷漠犀利,仿佛滴进辣水都不会眨一下。从北打到南,二人始终在同支军队之中,互帮互助,互相成就,只是如今,二人的军衔都已是曲部级别,范忱因功被调往左部,从少梁进攻东部平原地带的汾阴蒲坂防线,而公孙邈则留在右部,随公孙邈往函谷方向进发。他们像剑的双刃,一左一右,要刺入河东心脏。
    “邈,函谷方向有栎阳直供粮草军械,另有公孙将军带兵,你只要当个稻草人,在关前跳跳舞,吓跑敌军运辎重的队伍,那功劳就全有了,美哟。”范忱道。
    远望,军队在北山尽头一分为二。
    公孙邈按出自己的剑,拉过缰绳“黄河一过,平原就是捡人头的地方,早听说你的眼神不好,人称一杆长矛戳死四个贼影,到时候上阵,别捅着自己脚背。”
    “公孙草包”范忱道。
    “范瞎子。”公孙邈倨傲道。
    蓝天之下,两匹良驹分道而去。
    军歌与军令为他们践行。
    东门,石狐子送别工兵。姜请命为左部冶监,齐汝为右部冶监。工兵身披皮甲,头束斜髻,在众多后勤中不显眼,可石狐子哪服做尾巴,直教二人唱采苹。
    “于以采苹南涧之滨;于以采藻于彼行潦;谁其尸之有齐季女”
    如此,谁都明白了,那是桃氏工兵。
    当最后的工兵队伍托着辎重离开北山,栎阳城东三门大开,一匹黑骑持着镶金玄旗,风驰电掣冲出,通传兵追着三军的鼓点,迎着风,大声快活地喊出话来。
    “三军听赏”
    “凡斩获敌人披甲勇士或精锐前锋,一个首级,得田一顷、宅一处、仆一个”
    “河东之战军功至簪袅,每顿可得精米一斗、酱半升、菜羹一盘、干草半石”
    “河东之战军功至不更,即可免充更卒,今后无论大小战事,尽皆免服兵役”
    这样的鼓噪,一日之内传遍左右部,无论刚入伍的新兵,还是像公孙邈、范忱这般已久经沙场,勋章满身的将军,全都听进心中,踩在脚下,一步一步前行。
    十万大军兵分两路,日趋百里。
    粮食,源源不断地从咸阳、栎阳、汉中的仓库中调出,追随前军的阵地而去。河西的农民一披皮甲便成为运粮兵,运到哪里,耕种到哪里,生产军需两不误。
    一始,钢剑仍不充足,武库便以左右并行的方式从先锋步兵和骑兵开始配给。
    直至左部锐士渡过黄河,一线将官基本人手一把钢剑,所到之处,剑斩黑金,长矛刺破武卒胸甲,三棱钢的镞从他们的弩机射出,扫荡三百步内的一切活物。
    硝烟遍野,血染河水。
    八月,少梁架浮桥,发动总攻。
    九月,函谷出兵,直取石门山。
    秦国的战争机器启动了。
    天地嗡嗡闷响。
    魏国三万主力没有等到韩赵,被迫与秦国河西军左部在龙门山下进行一场正面交锋。这一战,轻甲重剑的秦国步兵嘶吼着朝东方肥沃土地扑去,魏国盾阵就像一块块豆腐,刹那间被冲得支离破碎。两边短兵才相接,魏国兵线已退三里。
    “给我死战死战”
    昂昆姗姗来迟,未到战场就开始冲副将怒吼,还令副将把沿途逃兵统统斩杀。
    直到,他亲自登上指挥台。
    “给我死”
    他看到了秦国的战车。
    五千披青铜棘甲的战车一动不动地阵列在玄黑旗帜之下,坚守他们的战线。
    原野尸积如山。
    秦国的战线却仍在向前滚动。
    这仅仅是噩梦的开始。
    待魏国前锋步兵被屠戮殆尽,秦国锐士把剑抹干净系回腰带,双手持起长矛,一刻不停歇,再度似滔天波浪一般朝魏军涌来,天空,密集的粗矢似冰雹般坠落。
    那不是一群人。
    昂昆的头骨震颤。
    那是一群扑食的饿狼,狼红着双眼,要撕开他们的皮,啃噬他们的筋骨血肉。
    “杀”
    “杀”
    “杀”
    范忱身先士卒,冲在最前面。
    当目光触到范忱的那双陌生的眼睛,一阵火在昂昆心中烧起来,他意识到,七年前曲沃议和是一个骗局,天下都被秦国欺骗了,秦国崛起,根本不需黑金。
    “给我鸣金收兵”昂昆道。
    昂昆败逃回安邑,下令各郡据守不战。
    不久后,安邑谣言四起,有人说在景山下看见秦军的,更有甚者,说秦人三头六臂,秦人把魏人的头颅用针线串起来,足足三十里长,还放到井里打水喝。
    十月,汾郡再度失守的消息传来,郡守领着两万余难民,直奔安邑城池而来。
    全城骚乱,从军官到农民,全都卷铺盖逃跑,一夜之间城中打出四五十条地道,城郭本就破旧,泥水匠封都封不住,有的干脆扔下泥袋,跟着人群一同钻洞。
    昂昆见郡守问情况。
    “将,将军,你没有看到过,秦人冲锋之时的眼神。”郡守抬起脸,唇舌颤抖,眼中是深深的恐惧,“就好像,就好像他们不是在流血抵命,而是在”
    “在什么”昂昆道。
    “在”郡守道,“在收割庄稼。”
    “放屁”昂昆道。
    “秦军的剑是钢锻的,削铁如泥,而我们的剑,砍不动他们的甲。”郡守道。
    “这,这都是申俞无能”昂昆道。
    “将军,你到底能不能护我们两千口人”郡守道,“不能,我还得往东逃。”
    “滚”昂昆道。
    郡守呜咽一声,溜了。
    旗帜啪地被风吹折,正红旗帜从空中跌落,逃亡的士子抱头鼠窜,他们踩着自己的国旗,红着眼睛打探回大梁的山道,安邑,满街满城,四处燃起的火。
    中军大帐,众将跪拜于地,三两从昂昆剑下爬出营帐,大呼逃命,跌撞离去。
    “废物”昂昆一头汗水,打摆的手再也握不住剑,哐当,剑落地,他整个人也轰然坍塌,坐在地上,口中仍在喃喃自语,“废物什么黑金之剑,全是废物我大魏国,怎么就养了这么一群,遇事畏畏缩缩,不敢守地的败家之犬啊”
    “昂将军”
    正是此时,一道红光缓缓漫进军帐。众人抬头,看见是一群文弱清瘦的书生逆着人流抱来了一根圆木他们把魏旗捡起,拍去脚印灰尘,又重新挂了起来
    申俞满面汗污,手握旗杆。
    “申,申大夫”
    昂昆揉了揉眼。
    申俞道“昂将军,你告诉各位将军,垣郡以东也有从函谷方向来的秦军,这个时候谁都逃不走,我们只有坚守在这里,为前线支援,等候韩赵的兵,才能有胜的希望。眼下,据我所知,西边汾郡虽失陷,但蒲坂的三万将士仍在战斗,东边曲沃、垣郡也还有战报传来,没有失陷,中军切不可听信谣言,自乱阵脚。我不懂行军打仗,但是,我愿把调配军械的衙门搬到这里,陪同你抗击秦军。”
    昂昆道“没人打仗还要兵器做什么你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顶屁用”
    申俞镇静回道“昂将军,我有一人,或可拖住秦军右部的行动,扭转局势。”
    昂昆道“谁”
    申俞道“昂将军可记得,与你在曲沃签订退军止战协议时的那位公孙予”
    昂昆道“记得,那人手腕受过伤,盖国印的时候都举不稳,还是旁人帮忙。”
    申俞道“公孙予的长子早年离家游走中原,我把他扣下了,现在垣郡府中。”
    昂昆愣愣的,点头道“好吧,那再试一试,让垣郡守军以他为人质,恐吓公孙予,待入冬,我派军翻过石门山,从函谷切断他们后路,先解决东边的忧患。”
    “有劳诸位将军。”
    申俞执起羽扇,躬身对众将行揖。
    申俞劝住中军军心,仍不休息,转身便走进郡守衙门,与林邕问安好。二人共同组织城防,抓取散步谣言的秦国奸细,斩首示众,当日稳住了安邑的民心。
    是夜,一切稍有好转,申俞才回馆驿休息。他浑身酸痛,眼皮浮肿得像金鱼。
    漆黑的街道,看不见月光。
    一骑车马,挡在了路中。
    金铃叮当轻响。
    申俞听见对面一声轻叹。
    是西门氏。
    “驿馆不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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