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成肉山了
    焦家请来的大夫已经走了,留了消暑的药剂,药童在熬药,另有丫鬟帮着焦寰擦汗,给他包裹被汗水和粗麻磨得发红的身体。原时祯也不在此处。
    焦麒担心父亲的身体,先上前低声说了几句话,马上出来请谢青鹤“神医先生,这边请。”
    贺静瞪了原时安一眼你要坑死蒋先生
    原时安也略觉不安。人若生病,必然消瘦。想要治瘦病,各位大夫都有一整套经验。胖这个病它怎么治
    谢青鹤已经神色从容地进了屋。
    焦寰还客客气气地跟他打了个招呼,谢青鹤坐在他床边,问道“来得匆忙,不曾带脉枕。府上有么借来一用。”焦麒连忙叫下人去找,在旁陪着小心“辛苦先生了。”
    下人把脉枕送来之后,谢青鹤放在床沿上,让焦寰刚好松手搭上。
    他切脉的手法自然娴熟从容,焦寰只觉得滚烫的手腕上轻轻按着微凉的手指,突然有些心烦意乱。就在此时,胳膊上突然被缠了一条腰带,他脸色在瞬间变得苍白无比。
    焦寰想要抽手,那只捉着他的手就似铁钳,一动不动。
    “快把他打出去”焦寰怒吼,脸色近似狰狞。
    原时安与贺静都吓了一跳,两人齐齐护在了谢青鹤跟前,不让下人上前。
    焦麒还没搞清楚怎么回事,被父亲吼得心慌不已,问道“爹,怎么了”又去问谢青鹤,“先生,你这是做什么为什么拿腰带缠住我爹的胳膊”
    谢青鹤就坐在床边,死死抓住焦寰的胳膊,凉飕飕地说“前辈,您要再不来,这局面我可控制不住。待会儿被人拉拉扯扯地松了手,这魂再跑了,您自己去找”
    寒江剑派的修行者都会避免在凡人跟前展露神通,这时候来的紧急,谭长老依然没直接出面。
    他用阳驰阴途术在焦大学士府上搜寻,没惊动任何人。听见谢青鹤呼喊之后,他在焦寰住处门外混淆阴阳,直接从阴间回到了阳世,看上去是匆匆忙忙从外边跑进来,把门口的下人吓了一跳。
    眼见谭长老进门,焦寰明显更着急了。
    他奋力挣扎着,责骂焦麒“王八狗蛋儿,快着人把他拉扯开”
    焦麒在混乱中听见“王八狗蛋儿”几个字,如遭雷击。
    每个人说话的用词咬字腔调都不相同,共同生活在一起的家人可能会互相影响,说话的腔调和方式也不可能完全相同。尤其是父母辈说话时会有不同的口癖,子女可能受父亲影响,也可能受母亲影响,不可能与父母完全一致。
    王八狗蛋儿是老家俚语,是焦大学士的家乡话,改了几十年都改不掉的口癖。
    焦寰不会说这句话。他出生的时候,焦大学士举业有成,官途顺利,已经做上了五品官。他的母亲施夫人不准许他学习乡间俚语,认为非常低等下流。
    从小到大,焦麒从来没有从父亲嘴里听过一句土话俚语,焦寰说的都是官话雅言。
    最重要的是,那句“王八狗蛋儿”从情急下喷出的咬字气息,别人学不来。
    那是焦大学士独有的腔调。
    焦麒的认知里没有借尸还魂之类的事情,他下意识地认为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那边焦麒的挣扎更是激烈,他的右手被谢青鹤死死抓住,怎么也脱不开。谭长老马上就要走进内室,情急之下,焦寰侧身用左手握住枕头下的匕首,猛地朝谢青鹤侧耳刺去。
    这一刀刺得极其刁毒,一旦顺着耳道刺入,直接就能破开谢青鹤的头颅。
    原时安与贺静都看出了这一刀的凶险。
    谢青鹤与焦寰坐得太近,焦寰手里有刀,谢青鹤赤手空拳,又腾了一只手抓住焦寰,连腾挪的空间都近乎没有,正要帮忙去拉焦寰这俩公子哥儿的速度哪里赶得及。
    谢青鹤竖起指头在焦寰肘上轻轻一点,焦寰只觉得左臂发麻,匕首已经落在了谢青鹤手里。
    谭长老看着缠在焦寰胳膊上的腰带,没好气地说“你倒是会物尽其用。”
    谢青鹤把焦寰的胳膊递给他,说“你倒是会得了便宜卖乖。要不要不要我抽手了。”
    “等一等。”谭长老说。
    谢青鹤抓着焦寰并不轻松,这人还在垂死挣扎,不时想要捶打谢青鹤,并且不断吩咐焦麒“逆子你耳朵聋了不成就叫人大摇大摆来我屋里还不快叫人来把他们打出去”
    焦麒想起那奇怪的一句“王八狗蛋儿”,态度比较犹豫“爹,您稍安勿躁。先生是世子表哥请来的大夫,儿”
    焦寰痛骂道“不孝子忤逆之人我必将你杖死来人,快来人”
    听见他的威胁,焦麒反而不那么惊慌了,低声说“若是儿做错了,愿受阿父家法。若儿没有错。”焦麒看着焦寰胖乎乎的脸,从那双眼睛里看不见一丝昔日慈爱,轻轻唤,“阿父。”
    谭长老掏出黄纸朱砂,现场画符。一边画符,一边指点焦麒“不是你爹,省着点儿眼泪。”
    焦麒猛地回头。
    谭长老已经画好了一道符,啪地拍在焦寰的额头上,焦寰马上就安静了下来。
    谢青鹤才松开手,往旁边退了一步。
    蒋英洲的皮囊资质太差,他跟人打架动手用的基本上都是巧劲儿,借力打力,这会儿实打实地揪着跟发了疯一样的焦寰,还不能脱手,浑身力气都要用光了。
    胳膊痛。
    只是身边这么多人都看着,谢青鹤也只能不着痕迹地揉了揉虎口。
    焦麒看着脑门上贴着符纸一动不动的焦寰,小心翼翼地问“这位先生,这是怎么了我爹他怎么了”
    “有句话小公子想来是听说过的,叫地狱门前僧道多,明白这个道理么凡人作恶,照着律法处置也就是了。修行之人侍奉神佛,知法犯法罪加一等。所以,普通人干了坏事,人死灯灭,修士做了坏事,通常是要拿魂魄抵消的。”谭长老看似给焦麒解释,说话时,目光却落在焦寰身上。
    “有个无德无行的左道邪门,死了之后,畏惧责罚,就钻进了你爹的皮囊里躲着。恰好被这位给他看病的小先生给逮住了。若不是抓得牢,他刚才又要跑了。”谭长老说。
    施家的传承到大焦氏处就断了,焦夫人学的也是皮毛,焦寰作为小儿子,根本就没接触过。
    但,施老太太用风水占卜之术,帮助夫婿举业做官,她的儿子焦大学士也是因此飞黄腾达。这件事焦家上下都有传闻,焦麒也隐约知道曾祖父、祖父那一辈擅长世外之术,颇为不凡。
    今日焦大学士刚死,焦寰就被附身,再加上那一句“王八狗蛋儿”,焦麒马上就有了联想。
    那个所谓无德无行的左道邪门,就是焦大学士。
    但是,他只能猜测,不敢细问。
    这事不能问得太细。
    谭长老故意不提那人身份,就是存心保全。
    若直言附身焦寰身上的死鬼是焦金举,这让后辈子孙怎么办让焦麒怎么办
    为了保护父亲,让祖父魂飞魄散这是孝顺,也是绝大的不孝,把父亲陷入了不孝的死地。一旦证实了焦大学士的身份,焦寰被救醒之后也不敢放过焦麒。
    最好的办法,就是根本不提附身焦寰的死鬼是谁,全都假装不知道这事。
    谭长老做法时没谢青鹤那么麻烦,他点了三支心香,念了几句咒文,拿出摄魂木牌,直接把附身在焦寰身上的焦金举拉扯出来,与此同时,贴在焦寰额头上的符纸也自动飘落在地。
    焦金举飞身而出的瞬间,怨恨地望向谢青鹤。
    他完全没想到谢青鹤的元魂璀璨无比,怨恨地瞪了谢青鹤一眼,触目的瞬间就受到了伤害,惨叫着有魂光扑簌簌往下掉
    等他残魂飞入摄魂木牌时,只剩下不到一半,还多半是灰烬模样。
    谭长老点点头,对谢青鹤说“你得跟本座好好说一说,你的来历。”
    这都什么事儿谢青鹤也很无奈。
    元魂强悍又不是他的错,就像人不能裸眼长时间仰望太阳,看久了必然伤眼。
    如果焦金举没有修为,如果焦金举没有怨恨地瞪他,都不可能受到伤害。这么闹了一场,谢青鹤觉得自己的马甲要穿不稳了。
    焦寰额上的符纸飘落之后,又过了片刻,他突然呼吸一震,从沉静中苏醒了过来。
    焦麒惊喜交加“爹”
    焦寰被附身夺舍,并非没有意识记忆,屋子里发生的一切他都知道,也记得一清二楚。才刚刚苏醒过来,他就迫不及待地一脚踹在了焦麒肩上,生生将焦麒踹得后退了两步。
    “爹”焦麒不解地抬头。
    焦寰则挪动沉重的身体,拦在谭长老的身前“你把我父亲魂魄收哪儿去了交出来。”
    “看来不是强行夺舍。”谭长老说。
    谢青鹤不禁摇头。
    被谭长老下了这个结论,焦寰这辈子就算交代了。
    寒江剑派的道德教养确实比世俗权贵高了许多,也从来不敢滥杀无辜,尤其不敢仗着修为惊天,肆意欺凌凡夫俗子。但是,何谓无辜,何谓滥杀裁判权一直都在寒江剑派手里。
    每个时代的寒江剑派宗法规矩都有细微的差别,唯有一条,从古至今都非常严厉。
    那就是清理门户的标准。
    施菀泽这一脉后人落在了焦家,做法谋害了原时安,这就够得上清理门户的标准。
    这一脉是以血裔传承,谭长老只清理修行过的修士,从焦夫人上溯到焦大学士,对于焦寰、焦麒这一支没有赶尽杀绝,正是因为他不愿滥杀不曾修行,不曾传承,就不连坐。
    焦寰却跳了出来,想要阻拦谭长老带走焦大学士的魂魄。
    他认为他是凡夫俗子,从来没修行的普通人,谭长老不敢也没道理杀他。
    寒江剑派的道理不是这么算的。
    如果焦寰答应出借皮囊,窝藏焦大学士的魂魄,此罪连坐。
    如果焦寰出力或使人阻拦谭长老清理门户,此罪连坐。
    连谢青鹤都事先被谭长老提醒过了,绝对不要沾惹此事,绝对不要插嘴求情,这件事就是这么蛮不讲理、毫无宽宥之处。以师徒法裔传承的寒江剑派不讲究世俗中的亲亲相隐,徒弟错了,师父连坐,同门若敢求情,一并连坐除非登天阁出,才有资格求情。
    替恶人求情,想保护恶人,你也是恶人。除非,你有能力纠正恶人犯下的罪,保证他不再犯。
    谭长老看着焦寰的目光变得高深冰冷,问道“他要你的皮囊藏身,你答应了”
    谢青鹤提醒道“你要仔细。窝藏罪人魂魄,妨害天诛清理门户,此连坐之罪。”
    “没有答应。没有答应”焦麒连忙抱住焦寰的大腿,哭道,“爹,你醒一醒,祖父已经不在了,您还得主持丧仪,家里得有人主事。”焦麒不知道谭长老是什么来历,但是,祖父被迫自杀,连魂魄都吓得躲进父亲的肉身里,这必然是了不得的势力,他本能地知道害怕。
    焦寰面不改色,因暑热汗湿的胖脸上满是严肃“是我答应了。我父不曾强行夺舍,你不能以此罪他。我还要你把他的魂魄交出来,让他安安稳稳上路,入土为安。”
    谭长老将摄魂木牌放在手里,说“你来拿。”
    原时安和贺静都很惊讶,不解地去看谢青鹤。
    谢青鹤低声解释说“魂魄没有重量,但是,人的罪孽有重量。比如你杀了一个人,又救了一个人,功过相抵,魂魄依然没有重量。如果做的坏事多,做的善事少,木牌就会变得很重。”
    贺静露出吃瓜的表情,满足地点点头,又忍不住发问“那要是一个大恶人,或是坏人抓得多了,木牌会不会重得拿不动”
    谢青鹤不禁好笑“那是谭长老的法宝,他抓了多少恶人在木牌里,拿着也是没重量的。”
    听了谢青鹤的指点,焦寰反问道“我怎么知道,你这牌牌里只有我父亲没有别的什么人”
    气得谭长老狠狠瞪了谢青鹤一眼。
    谢青鹤笑道“您别逗他了。那枚令牌里本来就不止有焦大学士,还有焦夫人呢。”
    焦寰早就知道姐姐死了,反倒是焦麒初次听闻,嘴唇微微颤抖。祖父死了,二姑姑也死了,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完全想不明白。
    焦寰还要再说什么,谢青鹤突然一拳垂在他侧颈上,焦寰瞬息间就软倒下去。
    他这么大一摊肉,倒下去都没什么声响,倒是去扶他的焦麒和原时安费了点力气昏迷的焦寰浑身上下都是软肉,脂肪跟水一样到处流着,想要扶起来各处都滑不留手。
    谢青鹤拉着谭长老转身,把他往外边带“您就高抬贵手吧。毕竟是他亲爹,为人子者,哪能眼睁睁地看着父亲遭难非要以此坐罪,也伤了人伦天理。”
    谭长老被他拉着往外跑,还傲娇地数落“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你别推我,我给他写个咒,叫他八辈儿倒霉出门摔门槛,喝水呛喉咙,生子愚笨,生女丑陋”
    “您老慈悲,慈悲。”谢青鹤知道他嘴硬,只管推着他往外走。真要下咒,早下手了。
    冷不丁听见谭长老问“焦金举将魂魄藏在血亲之身上,本座且看不出端倪。你小子是怎么看出来的”
    谢青鹤心想,你自己修为不行,还怪我很厉害咯冼花雨祖师若在,巴掌糊你一脸了。
    有了焦大学士瞪他化灰的乌龙事件,谢青鹤本来也不大好解释。
    他思忖了片刻,沿用了当初冼花雨祖师猜测的说法,解释说“我是天外之人,原本不属于这个世界。这皮囊是我初来此世时所得。我与寒江剑派有些渊源,细致处也不好详说。至于说我这人是好是坏那也简单。前辈以天眼术观我元魂,若我作恶多端,必然血气熏天。”
    谭长老嘿了一声,接受了他的说法,却没有提天眼术的问题。
    “自封魔谷现世之后,宗门丢失了天眼术的传承,所以长老才捉不到躲在焦寰体内的焦金举。”谢青鹤将手摊开,在手心画了四层意象,“我今日将天眼术传承交还宗门,还请长老带回知宝洞,上禀掌教真人。”
    这就让谭长老非常感兴趣了,竖起耳朵听谢青鹤讲解。
    谢青鹤在手上画的都是寒江剑派专用的秘字,写起来消耗精力,然而,有些东西无法用普通文字描述,秘字代表着是口耳相传、真元相亲的一种意境,必须用这种方式才能说明白。
    谢青鹤就站在门口,写得汗水啪嗒啪嗒往下流,好不容易才把天眼术前后讲了一遍。
    他紧张地看着谭长老。
    这要是谭长老来一句,没听懂,再来一遍,他就要疯了。
    好在谭长老身在内门悟性极佳,边听边想边试验,已经学得差不多了。他闭眼想了一会儿,蹲下身从皮囊里抓出一把米,摆在地上摆弄了一会儿,突然回头
    “嗷”谭长老不自觉地惨叫了一声。
    谢青鹤哭笑不得“”
    谭长老完全低估了谢青鹤元魂的浑厚程度,大约是不想让谢青鹤做好准备伪饰魂魄,他搞了个突然袭击,一转头就看见了谢青鹤那一尊光华璀璨、威仪万千的元魂,直接就被闪住了。
    普通人的魂魄能量极小,若是懂得合适的方法,想要伪饰并不困难。
    很多旁门左道,甚至借此骗过了不少正派修士。
    但是,谢青鹤这么大一尊元魂,纯澈的光芒灿烂得如日中天,这能用什么伪装能装出这么庞大的元魂,还需要假装么一力降十会,不服干就行了。
    谭长老彻底蔫儿了。
    徒弟收不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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