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身的地方”
    那受伤的人喘了口气,艰难地说“那里坐下就是。阿福,落难之人,不要挑剔。”
    车夫便把他扶到书桌前,让他歪在窄小的椅子上,勉强坐稳,大约是惊动了伤处,疼得冷汗大颗小颗往下流,脸色也更加苍白了。
    这人伤得挺严重,看着也挺可怜,可是,伏传也不能做主让他去住隔壁。
    隔壁的屋子也不独是伏传一个人的,大师兄还要住着呢。
    他回屋翻了一套被褥,据说是许娘子的陪嫁,是有些陈旧,好歹还算干净。回到书房之后,把几个大箱子拼在一起,铺上被褥,好歹也是张床。伏传如今虽是穿着草娘的皮囊,可平素起居都是谢青鹤的品味,收拾起来各处干净妥帖,还拿驱蚊草烧了一圈,才请人去休息。
    “可以了。客人这边休息吧。”伏传说道。
    这就不是乡野村人的标准了。不说车夫看得心里舒坦,韩琳躺了上去,也觉得惬意了不少。
    恰好灶上还有炖好的鸡汤,想着大师兄也喝不完,伏传又给韩琳舀了一盅来。
    那自然是韩琳一小碗,大师兄一大碗。
    架不住什么东西都是小的看着金贵。他拿个小碗装好送过来,韩琳看着还觉得挺讲究。
    这边安置好了,汤也喝了,伏传才去对门看苏梧友。那请来的大夫正在冒汗。因为苏梧友一直在昏迷,这症候看着就很吓人,偏偏看了腿伤,看了脉象,又没有那么吓人。为什么会昏迷呢
    谢青鹤催大夫把苏梧友的腿伤处置了,免得日后瘸腿。
    那大夫一边给上夹板,一边还在困惑,为什么会昏迷呢
    夹板上好了,谢青鹤又催大夫开些口服的汤药。
    那大夫终于生气了“你这小子,只管催促。你爹这症候凶险无辜昏迷岂是什么不紧要的毛病我来问你,你爹可是吃了什么喝了什么最近有什么反常的起居习惯”
    谢青鹤只好一问三不知。苏梧友这人比较自私,有时候会自己出去吃好的,若是剩下一口,就用油纸荷叶包回来给苏时景,若是不剩下什么,就让苏时景自己在家吃点咸菜蒸饼。
    昨日苏梧友出去买草娘,在外边吃喝什么,谢青鹤是真的不知道。
    反正回家之后,他就没给苏梧友吃过东西了。
    这大夫尽心尽力,在苏梧友身边又是听息又是摸脉,折腾了大半天,才写了个方子出来。
    谢青鹤将方子收在手里,并不着急去取药。这就是麻烦之处了。把大夫带到乡下看了病,可乡下并没有药房,想要取药又得去一趟县里。那大夫就数落谢青鹤,为什么不把病人送到县里去呢你家不是有马车吗一来一回多耽误事呢还要出车马费,不便宜啊,你说是吧
    谢青鹤心领神会,马上就把剩下一半出诊费给交清了,又到书房唤人“阿福管家,劳您送李大夫回城去。”
    阿福回头去看韩琳,万分不想离开。
    韩琳却摇摇头,吩咐道“你去吧。我在这儿,没关系。”
    道理都是明摆着的。如果谢青鹤要对韩琳不利,不救他就是了,何必非要带到乡下来谋害
    阿福对伏传几次作揖,拜托他照顾好自家小主人。指望谢青鹤是不可能了,也就是伏传看着心软也会照顾人。伏传点点头,说“你放心,我照顾他。”
    待阿福赶着马车,带走了大夫和药童,韩琳就看见伏传去扑谢青鹤的背“大瓦郎”
    谢青鹤无奈地背着他,问道“又顽皮。”
    “我今日炖了鸡汤,你饿不饿啊我给你下面条吃。”
    “嗯,有些饿了。”
    听着两个小孩清脆的声音,韩琳浑身发冷,渐渐地失去了知觉。
    谢青鹤与伏传都在灶屋里。
    谢青鹤吃着伏传煮的大碗鸡汤面,配菜是两只鸡翅一条鸡腿,外加一大碗鸡皮。
    这么一碗“丰盛”的面条,搁从前或许要腻死。但是,苏时景平时也就是能吃饱,哪能吃得很好谢青鹤尝了两口,居然也吃得前所未有的香甜。
    伏传已经刷了锅,拿出一个瓦罐,照着谢青鹤的指点,给韩琳熬药。
    去给苏梧友请大夫之前,谢青鹤先去给韩琳抓了药。他再是医术奇高,这会儿没有修为,没有针具艾绒,再没有药材,也只能看着身患奇毒的韩琳去死了。
    “他倒是真的命好。恰好遇见了去县城的大师兄。”伏传不禁感慨。
    谢青鹤骑着飞电进城不久,正在跟人打听城里哪位大夫名声好,医术精湛,还算听话的飞电就突然撒腿狂奔。原来韩琳出门带的马不止飞电一匹,他身边还有一匹叫飞飕的马儿,是飞电所生。
    也不知道马儿之间为什么会有不知名的感应。
    总之,飞电赶到之时,正是韩琳遇刺,飞飕哀鸣的时候。飞电爱子心切,跑上去保护自己的儿子飞飕,朝着刺客狂尥蹶子。马背上的谢青鹤就毫无准备地被拖入了战局。
    真正靠谢青鹤去对战刺客,必然打得极其艰难。谢青鹤选择指挥韩琳拒敌。
    好在韩琳对受指挥这事没什么抗拒心理,也可能是本来就受了重伤,死马当作活马医,所以,谢青鹤指东韩琳就不往西,初次配合,居然还挺有默契,总算是撂倒刺客,勉强活了下来。
    不过,谢青鹤赶到之前,韩琳就受了重伤,且伤他的刀口淬了奇毒。
    普通大夫是救不了的。谢青鹤也不想让韩琳死在眼前,强行把韩琳敲醒,指点他一个小巧的法门,让他自己运动内力暂时封住气血运行,不让恶毒攻心,又征用了他的马车,先去抓药,再去给苏梧友找大夫,最后才把他一起带回了乡下。
    “也未必是命好。”谢青鹤从袖子里翻出来一枚精巧的剑令。
    伏传正在看噗噗滚动的药汤,闻声回头,愕然道“寒江剑令他是外门弟子”
    “秋水长祖师才殁了没几百年,寒江剑派岂敢轻涉凡俗之事我看了他拒敌时的身手根基,也没有本门的痕迹。以我看来,他未必是外门弟子。但肯定与外门弟子有渊源。”谢青鹤又从袖子里翻出一封画着山相的信纸,“有人指点他,艮则止。”
    “好绝的命相。要么止于此,要么绝处逢生,柳暗花明。赌一线生机。”伏传将那信纸看了几遍,不大认同,“歪门邪道。若此人藏身外门,必要清理门户。”
    谢青鹤也没有反对他的打算。
    人在绝处,向死求生,这并没有什么错。
    然而,修士自己这么做,算是修行,算是务本求真,却不能指点凡人这么做。
    凡俗之人对修士持有迷信与崇拜,不得真我,只是迷从。哪怕修士自己愿意去赌一线生机,也不能暗示凡人去赌那一线生机。以法身道言,左右信士根本,不是指点迷津,而是宣扬迷信。
    吃完面条,夸了小师弟的手艺,说了县内的见闻,谢青鹤还泡了脚,洗了脸。
    韩琳的药终于煎好了。
    伏传去给韩琳喂药,谢青鹤就去外边喂马。
    这会儿拴在院子里的是两匹马,飞电与飞飕。飞飕受了点伤,正在母亲身边撒娇。爱吃胡萝卜的飞电把所有胡萝卜都给了儿子,自己啃玉米。
    谢青鹤看得心里特别温软。
    马儿这种生灵,真是矫健又聪明,充满了力量与温柔啊。
    谢青鹤从来没有想过自己的父母。他有幼时的记忆,知道自己是被卖掉的。他的头发上也曾经插过草标,被来来往往的卖主捏起脸蛋,看他的眼睛与牙齿。
    那段记忆很混乱,但不是没有。再后来,就记得被师父背上山,雨后山路无比泥泞。
    他不怀念自己的父母,也从未生过妄念。
    但,在伏蔚的记忆里,他见了对儿子那么温柔期待的刘娘子。
    今日又见了飞电这么神奇的母马。
    父母皆神仙,生而不可易。小师弟和飞飕都很有幸,得到了那么一位温厚的母神照拂。若有朝一日,能够逆天改命,把小师弟的母亲还给他,他是不是会特别快活
    这念头也就是一瞬而过。
    毕竟,照小胖妞的说法,想要逆天改命,还需要八亿四千三百二十九万六千一百一十一个气运。
    明天去给苏梧友抓药的时候,去给飞电飞飕买几块糖,倒是比较容易实现。
    谢青鹤想到这里,起身要进屋。
    还在咔嚓咔嚓吃玉米的飞电就啪嗒啪嗒拉出大坨的马粪,那叫一个新鲜销魂。
    谢青鹤叹了口气。
    还能怎么办老老实实扫马粪去呗。
    谢青鹤去猪圈里找打扫马粪的东西,才转进去没多久,几条猪就嗷嗷叫着扑了上来。谢青鹤马上就明白了,小师弟没喂猪。他入魔经历多,对农活还算有些经验,伏传哪里懂得这些
    好在家里囤货不少,谢青鹤又去切了些红薯,把猪喂了。
    平时苏家喂猪都是猪草,红薯那是囤着给人吃的。
    等他喂了猪,喂了鸡,打扫了猪圈和鸡舍,把鸡蛋捡出来
    七条壮汉齐刷刷地摆在院子里,伏传手持烧火棍,满脸烦恼地在擦手。
    “小”谢青鹤也不大习惯,总是改不过来口,“草”
    伏传把手伸进水缸里,说“我不小心把手烫着了。”
    谢青鹤路过那七条壮汉的时候,发现这七人都已没了声息,咽喉上都是黑漆漆的,还带着火烧的痕迹。显然是被烧火棍击碎了喉骨,一击致命。
    待谢青鹤走进了,伏传就把手从缸里抬起来“一时忘了手怕烫。”
    瘦兮兮的一只手,虎口处烧出好几个水泡,亮晶晶的。
    “我给你调些药膏,你稍等片刻。”谢青鹤进门去拿给韩琳准备的伤药。
    治外伤的药材也就是那么几种,无非生肌止血。韩琳吃了解毒疗伤的汤药,这会儿已经恢复了一些生机,正在养息。见谢青鹤进门,他问道“我听见外边打斗声”
    “都撂倒了。你放心。”谢青鹤开始掏药包袱。
    韩琳算着自己胸口的伤也该换药了,正要说感谢的话“劳烦你了,我这伤”
    “你的伤不要紧。”谢青鹤手脚麻利地制药,拿出玉片,“我家小草手烧了好几个泡,我先给他处置一下,待会儿再给你看看。没事,放心。”
    看着谢青鹤一阵风地进来,一阵风地出去,韩琳觉得自己的胸口痛得都麻木了。
    我被人当胸刺了一刀,你说,这伤不要紧。先去给你家小草处置,因为他手烧了好几个泡
    这特么到底谁才是草
    我,我韩琳,我才是无人关爱的野草
    谢青鹤出门之后,用针挑破了伏传虎口上的水泡,给他抹上药,又叮嘱他不要胡乱动弹。伏传也不娇气,只是虎口这地方哪可能不动随便动动手,虎口就要抖三抖。
    “那就不要动手了。早些去睡了。”谢青鹤说。
    伏传指了指院子里的七条大汉。
    谢青鹤默默叹气,面上还要嘴硬“我来挖坑,我来埋。”
    才入魔第二天,就要干这种重体力活,这资质极差的小身板,实在是压力太大。
    可这事也不能耽搁到天亮。得亏乡下各家都住得不近,伏传一口气灭了前来追杀韩琳的七条大汉,摆在院子里也没邻居跑来围观。若是等到明天天亮,这事就不好遮掩了。
    谢青鹤换了身衣裳,扛着锄头,在屋后吭哧吭哧挖坑,准备埋人。
    豪言壮语说得挺好,挖了两人大的坑就累得汗如浆出,坐在屋檐下直喘气。最后还是伏传听见动静不对,闻声钻了出来,跟他一起把坑给挖出来了,把人拖到屋后去埋掉。
    干完这一票之后,谢青鹤与伏传都躺在地上。
    “这样下去不行。”谢青鹤说。
    伏传也很累,草娘的身板也不行“对,不行。下回我要留一个,叫他自己挖坑。”
    “明天我把苏梧友拖到苏家大宅门口,然后咱们就带着韩琳回粱安侯府吧。”谢青鹤说。
    伏传想了想,说“这样不会被人骂不孝吗”
    “你都要造反了,还管我孝不孝”谢青鹤这会儿才把气喘匀。
    伏传点点头“大师兄说得对。”
    “好像还有什么事,没有做”资质极差的皮囊彻底透支了体力,就会带累谢青鹤引以为傲的神魂,让他在栖息之初,无法专注,容易遗忘。
    伏传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无法给他提示“我去烧水洗一洗,早点睡了。”
    谢青鹤想起他虎口的伤“你别动,我去。”
    然后,他突然想起来“我还得给韩琳换药。忘这事儿了。”
    等他跟伏传洗干净身上的泥土,换上干净衣裳,再去书房找韩琳时,韩琳已经满脸冷汗昏睡了过去。谢青鹤摸了摸韩琳的脉象,知道是那副带安神的药起了效用,便扒开韩琳衣裳,给他换了药。
    翌日清晨。
    韩琳在鸡鸣中清醒,一时口干舌燥,呼吸困难。
    他坐起来想要将口腔里的秽物喷出,弄了半天都弄不出来,只得细细碎碎地轻咳。
    断断续续地咳出一些痂状物,口鼻处慢慢地恢复了洁净感,摸了摸胸口,也不如昨天痛得那么厉害了。整个人都像是轻了几斤,松快得想要飞起来。
    他坐起来之后,看见谢青鹤留在书桌上的药瓶子,还有用过的痕迹。
    可见昨夜他睡得没有知觉的时候,谢青鹤来给他换过药了。
    韩琳敞开自己的衣襟,发现绷带果然是换过的,包扎手法与阿福截然不同。他将绷带解开,挪开掩着伤处的棉片,愕然发现那伤口竟然干爽洁净,没有一丝积液。
    好高明的医术。韩琳暗暗心惊。
    门口就传来伏传的声音“我大瓦郎给你扎的伤口,你可不要乱动。”
    韩琳闻声转头。
    伏传马上就生气了“哦,已经动了。”
    对着这么个半大的孩子,韩琳竟有些心虚“我就看看。”
    “没事。”谢青鹤也穿戴整齐走了出来,跟韩琳商量,“待会儿你的车回来了,可否将我阿爹载上,送回苏家老宅去。我把他放在门口,咱们就直接去粱安侯府吧。”
    “我已递了消息,不日就会有人来接。”
    韩琳也知道孤身住在乡下不安全,可这时候上路,路上的安全又怎么保证
    谢青鹤很坚持“不行。今天就走。”
    韩琳这会儿全靠谢青鹤活命,也不好反对谢青鹤的意见。谢青鹤去洗手,说待会就来给他换药。韩琳懂,得先给小草换药,才轮得到他这个野草嘛
    “我同意今天就走。我就是想问问,为什么这么着急”韩琳问伏传。
    伏传想了想,说“可能是因为在路上收拾追杀你的人,可以管杀不管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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