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夫阿福归来时, 把苏梧友的药也带了回来。
    据他所说, 他昨夜就去药铺子把药捡好了, 归程时撞上城门封闭,只好在城里歇了一夜。
    谢青鹤与伏传都知道他在撒谎, 可谁也不会去拆穿他。
    昨天阿福送大夫回县城的时候, 天已经黑透了,十多里路赶回去, 城门必然已经关上。谢青鹤让阿福把大夫送回城里, 那时候就知道阿福有叫开城门的办法。
    山阳郡位于朝廷心腹之地,既无边衅也没闹过贼患, 富庶之地, 治安还算良好,城门就守得不如边城那么严谨。或是花些银钱,或是拿出有分量的名帖,都能使城门吏悄悄打开城门。
    宰相门前七品官, 粱安侯府随侍世子爷的车夫,也不会真的那么吃不开。
    阿福既然能进得去,必然也出得来。之所以没有漏夜赶回屏乡, 自然是另有使命。
    “已查问过了。正是县上苏家分支出来的子弟,苏家祖上在西秦做过官,也算是西秦的肱股之臣, 西秦灭亡之后, 辗转回了山阳原籍, 闷不吭声绵延生息。这些年, 苏家也有子弟在朝中司职,不过,多是六七品的末流小官,没有在京的大员看上去是有些落魄了,内里底蕴还在。”
    “为何分家出来,倒是没能打听得出来。大宅里边口风极严,时间仓促,也没能找到门路。只知道是去岁分到了屏乡,这附近基本上都是苏家的祭田,佃农庄户众多,没人敢来招惹欺负。这么看来,倒也不像是排挤责罚”
    “这家女主人娘家姓许,分家之前就病死在老宅里了,死后也没见苏梧友再与岳家联系。”
    “至于这个小少年,在苏家时是肯定没有的。苏梧友只有瓦郎一个儿子。”
    阿福把自己调查到的情况,一一轻声汇报。
    前日与谢青鹤是萍水相逢,问不问来路都无所谓。昨天下午韩琳遇刺,谢青鹤又恰逢其会,救了韩琳一命。救了粱安侯府世子这么大的恩情,总得回报吧如何回报就是个大问题了。
    若恩人是黑道匪首,自然只能重酬。若恩人身家清白,则完全可以深交。
    谢青鹤究竟是个什么来历,韩琳与阿福自然要调查清楚。
    何况,粱安侯府的援军起码还得三日才能赶到,潜伏在暗处的杀手不知道还有多少,韩琳重伤之下到了屏乡养伤,也得弄清楚自己的处境,才好为未来打算阿福进城调查端的时,谢青鹤还没有要求马上离开屏乡,韩琳伤势又重,还真打算在这儿窝到援军来接。
    按照阿福的说法,苏梧友与苏时景是相依为命的父子俩,且苏梧友对儿子非常看重疼爱。
    苏梧友刚刚搬到屏乡时,乡下就有媒婆来试探。苏梧友年纪也不大,家底在乡下算是殷实,还有个城里的大家族倚靠,能认字写字,那就是不得了的人了,不少乡下姑娘都想嫁。
    苏梧友的态度就很坚决,表示娶妻是为了绵延后嗣,已经有一个儿子了,不会续娶。
    如韩琳这样出身的贵公子,很难不被父亲的三妻四妾所搅扰。
    他母亲卫夫人已经算是肚皮争气很会生儿子了,照样抵不住父亲后宅的莺莺燕燕们一个接一个地生下庶子庶女。文官还有礼教身份压着,粱安侯是个武将,养儿子跟养兵一样,越多越好,且只看智慧勇猛,并不看重嫡庶。
    后赵的贵妇们,通常生下个孩子之后,就会故意避宠养身,不再继续生孩子了。
    粱安侯府的后嗣生态太恐怖,卫夫人为了给长子更多的臂膀,四十高龄还在与十几岁的小姑娘争宠生子,大夫几次劝说不宜再生产,卫夫人也坚持要继续生,使韩琳伤感又悲痛。
    似苏梧友这样看重独子的慈父,韩琳真是从未见闻,深为感动。
    可是,苏梧友是慈父,苏时景却没有几分孝子的样子啊
    前日苏梧友的腿就摔断了。
    苏时景去县上请大夫,发现城门关了,也不见他在城外等候,转身就跑回屏乡。
    路遇韩琳之后,苏时景完全可以蹭韩琳的马车进城。他并不曾央求过韩琳帮忙进城找大夫,而是拿着韩琳给的银子,骑着马回了家,就这么让断腿的苏梧友又等了一宿。
    昨日又进城请大夫。救韩琳那是飞电给的意外,不算苏时景的锅。可是,救了韩琳之后,他也是不紧不慢的,还先去别处转了一圈,给韩琳抓药买疗毒的材料,最后才去抓了个大夫,带回屏乡给苏梧友治腿。
    这就很说不通了。他能替韩琳治捅穿胸口的刀伤,能疗毒,可见内外伤处都很精通。
    那为什么他可以替韩琳治伤疗毒,却对苏梧友的断腿置之不顾呢
    若阿福没有殷勤些,让大夫重新抄了一份方子,去给苏梧友捡好药带回来,这个不孝子还打算今天再去县城给亲爹捡药吃呢
    “他没打算给亲爹捡药吃。”韩琳纠正了阿福的说法,“他打算把亲爹丢到苏家门口。”
    阿福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丢”
    谢青鹤已经把苏梧友的各样细软都收拾在一个小包袱里,用布绳绑在他的胳膊上。里面有分家得到的田契,正住的院儿看着比隔壁家气派,其实也不值什么钱,自然是没有契书的。
    另有苏梧友攒下的一些银钱,以及前天韩琳给的二百五十两银子,全都在苏梧友身边包着。
    “阿福管家,可否来帮一把手”谢青鹤来书房招呼。
    阿福连忙换了笑容,去帮他把苏梧友搬上了马车。
    韩琳出行的马车比较低调,那就不可能非常宽敞,躺下两个成年男子还是可以的。苏梧友一直都在昏睡,为了给自家世子爷腾出更大的空间,阿福很狡猾地把苏梧友往里凑了凑。
    哪晓得阿福才把苏梧友安置好,谢青鹤已经把书房里那几本书撞进塞了绸被的箱笼里,丝绸被面也是这个不富裕的家庭难得的珍物了,谢青鹤也不打算帮苏梧友浪费了,全都装上。
    “这几个箱子也上车。”谢青鹤说。
    阿福就不大乐意了“小爷,车子就这么大,箱笼上去了,我们家四爷”
    韩琳休息的被窝是铺在箱笼上的。这会儿箱子都被抬出来了,韩琳自然也没了休息的地方。让阿福觉得很惊异的是,昨天还奄奄一息的世子爷,今天居然能自己站住,看上去精神还不错。
    “我没事,你把箱子堆起来,给我留个座儿就行。”韩琳知道自己的野草地位,非常谦卑。
    阿福对那个半大小子非常不满,不过,那是韩琳的救命恩人,韩琳又表现得非常客气,阿福依着主人的态度,也只得对谢青鹤的各种奇葩指挥憋闷服从。
    箱笼装好了,车厢被塞得满满当当,韩琳果然就只剩下一个座儿,还被安排坐在箱子上。
    伏传已经把鸡舍里的鸡鸭都捆了起来,轻车熟路地挂在了马车上。
    阿福脸都青了。
    伏传安慰谢青鹤“咱们骑马。”
    除去拉车的两匹驽马,还有两匹骏马,伏传想得挺好,可以与大师兄各自骑乘一匹。
    哪晓得准备上鞍的时候又出了意外。
    飞飕受了伤,它自己对上鞍没什么抗拒之心,也很喜欢跟人一起驰骋的感觉。但是,它是个有妈妈的孩子。飞电护崽儿,坚决不许给飞飕上鞍,阿福拿着马鞍靠近飞飕,就会被飞电尥蹶子。
    阿福驯养马匹多年,哪里受过这样的倔性儿,转身就要把飞电拴在远处,非要给飞飕上鞍。
    谢青鹤安抚住飞电,说“我与小草身量轻,共乘一骑罢。它是爱子心切,何必为难它。”
    阿福看了谢青鹤一眼,放弃了为飞飕上鞍。
    谢青鹤便与伏传共乘一骑,伏传虎口上还有燎出水泡的伤处,谢青鹤控马徐行,二人靠在一起,说着话儿往村外奔去,飞飕则乖乖地跟在飞电后边,踢踢踏踏的马蹄声非常清脆。
    阿福坐回车辕上,一扬马鞭,驱车跟上。
    “看不懂。”阿福轻声说,“对亲爹毫无亲近孝顺之心,对畜生反倒能同理共情。”
    韩琳看了昏睡不醒的苏梧友一眼,说道“那你可知道,昨夜他俩在院儿后埋了七个人”
    阿福霍地转身“昨儿有夜袭”
    “三个甲字顶尖的好手,剩下四个也有乙上的资质。那叫小草的少年就拿了一根烧火棍,全部撂在了院子里。拿的是烧火棍,使的是当世一流的枪术。你说,这身本事哪里来的”韩琳轻轻捂了捂自己胸口的伤处,想的却是,谢青鹤那一身出神入化的医术,是从哪里来的
    “这少年也是没来历的。”阿福说。
    他昨夜去城里调查苏家的来历,却不知道草娘是苏梧友刚买回来的丫头,自然打听不到来历。
    偏偏伏传刚到家就换了男装,小丫头也还没有长出女性特征,看着就是个纯然的少年模样。草娘变成了草郎,那就更加弄不清楚来历了。
    两人没有再讨论下去,可心里都有了一个揣测。
    那就是死去的许娘子,肯定是个关键人物
    她应该是什么神秘组织的成员,脱身嫁人之后,还是把自己的一身绝学传给了儿子。至于那个小草,很可能是许娘子的徒弟或者亲戚什么的,也可能是同一个组织的人。
    “以后说话,再小心一些。”韩琳叮嘱道。
    阿福谨慎地点点头。
    因防着不知道会从哪里来的追杀,阿福一路上都很小心,架不住挂在车上的鸡鸭老扑腾。
    那鸡鸭都是直肠子,吃了就要拉,没得憋住的时候。韩琳坐在马车上,完全体会到了当初谢青鹤的悲惨处境,车还没到县城,韩琳的脸都快要变成铁青色了。
    伏传是第一次来到这个时代的县城,看着破败的街头,衣衫褴褛的百姓,心情不好。
    战乱频仍数百年,后赵皇室除却开国两代英主之外,余子碌碌,都不大成气候。也就是乱了太长的时间,人心思归,无力生变,才使后赵皇室勉强维持着统治。丁口少,徭役多,百姓苦。
    谢青鹤入魔经历太多,早已经习惯了,伏传却是生在“盛世”的幸福一代。
    他是真的没见过这样凋敝破败的城池。
    这也算是县城
    “桥头有一家卖偃月馄饨的摊子,这时候该出摊了。我带你去吃一碗。”谢青鹤哄道。
    谢青鹤与伏传就去摊上,围着一碗偃月馄饨分吃。
    后面赶车的阿福有点生气,你俩还挺悠闲我这儿都是鸡屎鸭粪的味儿哪晓得车帘子一掀,韩琳吩咐道“去给我也端一碗来。”
    吃过馄饨之后,谢青鹤牵着马,与伏传在街上慢悠悠地逛。
    这会儿连阿福也看出来了“他这是在等什么”
    “总不会是等刺客。”韩琳坐得久了,各处不自在,回头一看,苏梧友还在昏睡中。
    这人好几天不吃不喝不上茅厕,真的不会出问题吗韩琳看着苏梧友还算健康的脸色,也不知道这人是怎么得罪了自己的亲儿子。苏时景此人年纪虽小,本事极大,韩琳都不敢轻视。若能被苏时景当亲爹供奉起来,起码是一生不愁体面富贵吧偏偏苏时景不肯孝顺苏梧友。
    在街上逛了一段时间,谢青鹤才把马车引到了苏家大宅的偏门附近。
    苏家大宅是占地极广的一处宅院,同族几代共居,子子孙孙能有数千人。光是几百口子壮年男丁往城里一站,就没什么人敢去招惹他们人多势众,打群架绝不服输。
    苏家大宅基本就是个城中小城,除却正门之外,还有许许多多的偏门。
    谢青鹤挑的这扇门,就是通往苏家庄田的一条路。每天苏家的男丁都会从这里出入,去庄田劳作,也是统一管理,绝对不许任何人偷奸耍滑的。
    “快搬下来放在地上,马上就走。”谢青鹤催促道。
    阿福也不敢给他使坏,先把韩琳扶下来,连忙往地上搬东西。
    先把箱笼搬下来拼好,好几个箱笼就能拼个床榻的模样,箱子放好了,再把苏梧友搬了下来,放在箱子上,也就不怕放在地上会过了湿气。他在这里搬重物,谢青鹤与伏传就把车子是的鸡鸭也解了下来,一股脑儿地套在了箱子上。
    “快走快走。”谢青鹤与伏传攀上马背,一马当先落荒而逃。
    看得阿福满头雾水,又将韩琳扶上马车之后,才刚刚扬鞭离开,远处就有苏家大批回来吃饭的男丁浩浩荡荡地走了回来。阿福也不禁紧赶了一步,快速离开这条路。
    谢青鹤与伏传已经去得远了。
    伏传隔着老远攀了一堵墙,看着苏家有人围住了苏梧友,对谢青鹤点点头“接着他了。”
    这就是大家族的好处。但凡不是犯了十恶不赦的重罪,哪怕已经分家离开,真有了难处找回家里,家里也不可能置之不顾。苏梧友断了腿,昏迷着被放到苏家门口,被大批苏家子弟发现,苏家肯定会把他接回家里照顾否则,这群苏家子弟都会寒心。
    至于苏梧友腿伤好了之后,苏家会不会把他再赶出去,谢青鹤也就懒得去管了。
    那么大个人,有手有脚,还有谢青鹤留下的二百五十两银子,只要不去赌博逛青楼,下半辈子养老是尽够了。实在想要儿子,再续娶一房,也花不了几十两银子。
    韩琳的马车跟在他俩的马后,摇摇晃晃地出了县城。
    为了应付路上的凶险,伏传出城之后,看见路边一片竹林,还从阿福处借了砍刀,削了十几根青竹放在车内备用。他如今还未锻体,体能也差,臂力更是几近没有,让他使用真武器反而会被带累,这种轻飘飘的竹竿将顶端削尖,纯以技巧取胜,才是正道。
    光看他削青竹时偶尔耍了一手,阿福与韩琳都看得眼神凝重。
    这等枪术
    举轻若重,世所罕见。
    谢青鹤什么都没有准备,只是笑眯眯地看着伏传削竹子。
    哪晓得这半车竹子并未派上用场。
    据韩琳推测,来追杀他的高级杀手也是有数的,天底下哪有那么多手段高强的亡命之徒县里就折了一波,乡下又折了一波,纵然对方还想追杀他,调遣人手也得花费些时日那杀手又不能信鸽一样,扑棱着翅膀,一日千里飞到山阳。
    韩琳遇刺之后,马上就给附近的禹州守备将军发了消息,那是粱安侯旧部,即刻派人来接。
    说是三天就到。
    那边往屏乡赶,韩琳也驾车往京城走,实际上刚到第三天凌晨,两边就对接上了。
    禹州守备派了二百九十九个精兵来保护韩琳,原因很简单,一旦调派三百人以上的军队,就得上报太守府。这二百九十九名骑马带甲的精兵把韩琳的马车一围,哪还有不长眼的刺客敢来送死
    那带队来救援韩琳的白衣小校颇有几分傲气,也就看得上韩琳。
    谢青鹤与伏传两个半大小子,被他当作与车夫类似的仆役,全然不放在眼里,动辄呼喝吩咐。
    韩琳几次强调二人是救命恩人,是座上宾,并非奴仆,那兵头听是听了,嘴上客气叫一声小爷,实际上还是把谢青鹤与伏传当韩琳身边随侍的小童对待。粱安侯府那么多义子,说是粱安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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