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衾所说的别的话倒还罢了, 最后一句却着实刺了东淑的心。
    东淑皱眉看着李衾, 终于慢慢地说“你这是在回答我, 若是皇上得不到遗诏, 就会对哥哥不利对吗”
    李衾一时失了自控,此刻略有点后悔, 但再改口已经晚了。
    “毕竟是社稷权柄的事情,我不想说的若无其事,”李衾思忖了片刻,尽量平静地“但是就如我方才跟你说过的,不管怎么样, 我都会尽我全力, 不会让他出事。”
    两个人你看我, 我看着你,明明是相隔咫尺, 对东淑来说, 却像是当初自己还没有恢复记忆的时候,从指挥使府内敷衍回来, 在路上跟醉酒踯躅的他马上底下, 那疏离而模糊的对视。
    终于东淑道“好,我知道了。”
    向着李衾微微一笑“你进宫去吧。反正我对这儿也并不陌生。”
    李衾感觉到两人之间微妙的变化,他本是要走的,才转身的时候又回过头来。
    快步走到东淑身旁,李衾张手过去将她一把揽入怀中。
    东淑微怔的时候,就听他在耳畔说道“有些话我说的不恰当, 你不必放在心上,我不过也是关心情切一时乱了而已。只有一件不管怎么样,我不会再让咱们有任何的意外。不管是镇远侯也好,还是皇上。”
    李衾说完之后,才轻轻地将东淑放开,转身出门去了。
    看着李衾出门,东淑忽然觉着浑身无力,她慢慢地挪后了几步,终于退到床边,缓缓坐下。
    东淑没想到,事情竟是这样急转而下,自己成亲的日子,却是萧宪身处险境的时候,而她跟李衾两个,却因为此事几乎彼此生了嫌隙。
    东淑无法形容自己对于新帝的憎恶,她本以为自己重活一世,有很多东西都已经看破了,直到找回了记忆,才知道自己是何等的幼稚。
    的确,她可以看破看透一些东西,可有一些,是她无法逾越、甚至到现在都没有办法面对的。
    一想到那个,东淑甚至有一种想要自毁的冲动。
    她本来是世间最骄傲的女子,却给人把那份骄傲一寸寸的凌迟至死,这比直接杀了她更加难以承受。
    心突然疼了起来,东淑抬手握着胸前衣襟,手掌揉着那处,却没有办法将那份难以言喻的痛感压下去。
    李衾把新人接了进府,转头就匆匆地进宫去了。
    府内上下很快都知道了这件事。
    一时之间众说纷纭,各种猜疑。
    其实李衾出去之前曾同府内老太太以及太太们禀告过了,只说宫中有紧急大事,耽误不得。
    如今府内长辈们商议了一阵儿,便叫两位少奶奶前去安慰坐陪,免得冷落了新人。
    东淑才叫去了凤冠,卸了妆,又换了一身衣裳。
    却听外头丫鬟道“大奶奶跟二奶奶来了。”
    东淑抬眸,便见两个人一左一右走了进来。
    她缓缓站起身来,行礼“见过大少奶奶,二奶奶。”
    袁少奶奶笑道“如今好歹已经进了门,也该改口了。”说着扶着东淑到了里间落座,问道“有没有吃点儿东西饿不饿”
    东淑便道“多谢大嫂子,还并不饿。”
    方氏在旁道“也不知道宫内到底是什么十万火急的大事,弄的新婚之日新郎官儿却跑了。”
    东淑道“本来按规矩这婚礼尚不能行呢,是皇上格外开恩,如今朝廷有事,三爷他自然也是责无旁贷。”
    方氏笑道“哟,这话说的若不是知道你才嫁过来,还以为是老夫老妻了呢。”
    东淑道“是我一时失言,让二嫂子见笑了。”
    方氏道“这可不是失言,不过是知大体的好话罢了,这我还是能听出来的。而且你直言不讳的我倒喜欢,可知我最烦那些话表面一套背面一套的人了,咱们以后相处只怕还容易些。”
    袁少奶奶在旁瞥了她一眼“难得你这样夸赞人,若真的彼此妯娌和气,那自然是皆大欢喜。”
    方氏笑道“怎么大奶奶觉着我们妯娌之间不和气吗”
    袁少奶奶似笑非笑道“你今儿是怎么了,说话总像是带着刺儿。”
    方氏道“什么刺儿不刺儿的,你怕是多心了吧。”她便跟东淑道“家里上下谁不知道,咱们大嫂子是最贤良的人,以后你在这府里长住着就知道了。”
    袁少奶奶一笑,不置可否。
    两人陪着坐了片刻,见天色不早,袁氏道“你是新妇,今儿本该是洞房花烛夜,故而不必出去应规矩。可是看这般情形,今夜三爷恐怕未必会回来了昨儿他似乎就是在宫内过的,倒是委屈你了。”
    东淑道“大嫂子放心,我自然知道轻重缓急,何况来日方长,倒是不必计较这片刻。”
    袁氏笑说“你果然懂事。既然如此,我们就先不打扰了。对了你才来,未免有些不适应的地方,倘若这屋里缺些什么或者你要什么,只管跟他们说,若是那些丫头婆子不服管束,你能料理了最好,不愿理会的话就告诉我,我自帮你处置。”
    东淑道“多谢。”
    于是两个人起身离开了新房。
    东淑送别了两人,身心一阵疲惫。
    她今儿起的绝早,且从早上开始就没怎么进食,此刻一整天了,却并不想吃东西。
    忖度着李衾今夜只怕当真不会回来,自己又不必出去应酬,便又洗漱了一番,倒头安歇。
    如此一来,却错乱复杂的做了好些奇怪的梦,时而梦见李衾跟自己要那道遗诏,时而是萧宪被皇帝逼迫,东淑便跟他求让他交出遗诏
    到最后,突然又出现李持酒的脸,脸上却是血痕满布,看着他说道“姐姐,我要死了。”
    东淑吓得惊醒过来,一时心惊肉跳的竟无法入睡。
    撩起帘子往外看了眼,桌上的龙凤红烛已经烧了一半儿,窗户上还是暗蓝色的。
    甘棠就睡在左手侧的小榻上,有两个丫鬟站在拨步床的外围,正也打盹。
    东淑慢慢地放下帘子,却并不躺倒,只抱着膝盖出神。
    宫内,武德殿。
    皇帝看着面前的萧宪“朕想不到你竟是这样固执,那个东西对你而言就那么重要”
    萧宪垂着眼皮,脸上似冷非冷的“皇上既然已经看过了御库之中的记录,就该知道,那个东西对臣没什么要紧,倒是对皇上您而言很重要。所以皇上才把臣软禁在内宫,不是吗。”
    杨瑞笑道“萧尚书,朕自忖也没有薄待过你,你又何必这般敌视呢朕又哪里软禁过你,只是好言规劝罢了,你若早点儿答应了此刻早就回了萧府、欢天喜地的送你那位干妹妹出嫁了,如今白白错过了佳期,只怕也叫她为你担心。”
    皇帝是故意选在这日把萧宪留在宫中,无非是想借着这个让他就范。
    萧宪的唇角牵了牵“那道遗诏虽然是先帝的旨意,但是,倘若皇上英明贤德,那道旨意对皇上而言自然就如一张废纸一般。又何必这样这样大张旗鼓煞费苦心呢。”
    杨瑞的眼中掠过一道阴沉的光“萧尚书,你莫非是在说朕不够英明贤德吗”
    “臣自然不敢。”萧宪不卑不亢的。
    杨瑞微微眯起双眼“萧宪,朕也不想跟你虚与委蛇了,不如你说一句实话,你是不是觉着朕不堪大任所以想用那道遗诏扶那一个人。”
    “臣说过了,这道遗诏是否有用,全看皇上,不在臣的私心。”
    皇帝走到萧宪身旁,认真凝视着他的脸“你以为仗着世家的势力,朕就不敢对你怎么样吗”
    萧宪缓缓抬眸“皇上若要处置微臣,不提世家如何,只怕那道遗诏很快就会给公布于众。”
    “你”皇帝脸色一变。
    萧宪道“皇上不会以为先帝临去,只交代我跟高公公吧”
    “除了你们,还有谁”皇帝神情有些扭曲。
    就在这时,外头有个小太监匆匆地走了进来,跪地道“皇上”
    皇帝正在气怒之时“滚出去”
    小太监吓得哆嗦起来“宫、宫门上说镇”
    皇帝磨了萧宪这两天,总是奈何他不得,不管是软磨硬施,都没有效果,此刻心中的杀机无处宣泄,见小太监这么没眼色,便喝命人把他拉出去打死。
    那小太监吓得不知所措,只能拼死颤声道“皇上,是镇远侯,镇远侯求见”
    这一声“镇远侯”,把萧宪跟皇帝都惊呆了。
    李持酒来到武德殿前,张望了会儿,迈步进内。
    这时侯萧宪已经不见了,只有皇帝一个人,跟众内侍宫女等在殿中。
    镇远侯上前跪地行礼“参见皇上,万岁万万岁。”
    杨瑞之前面对李持酒的时候,心思是喜忧参半的。一来他挺喜欢李持酒的性情,并且李持酒又是个武功超群能够打仗的,但另一方面对于李持酒,皇帝又有着莫名的嫌恶跟深深的忌惮,所谓嫌恶他不知从何而来,忌惮嘛倒是很清楚,主要就是岁寒庵的那件心病。
    所以曾经一度想要把镇远侯除之后快罢了,谁知这小子偏偏命硬的很。
    先帝临去把李持酒打发走了,这让杨瑞有一点点心安,横竖眼不见心不烦。
    直到那道遗诏呼之欲出,而他亲眼目睹之后,才蓦然惊心,并明白了自己对于镇远侯那从一开始就有的“嫌恶”是从何而来。
    李持酒在北关打了胜仗,新帝表面儿欢喜嘉赏,心里却恨不得李持酒就真的死在那里,那就是一了百了,老天庇佑了。
    万万想不到,镇远侯悄而不闻的,如同从天而降似的出现在京中
    此时看到李持酒在跟前跪倒,望着他衣袍上沾灰带尘的,新帝无法形容心中的感觉。
    “镇远侯,”他平静了一下心绪“你不是在北关吗,怎么忽然回到京中”
    李持酒道“皇上,微臣先前追踪敌寇不慎误入荒漠,好不容易爬了出来,不料听说家中母亲病重,所以才赶紧回来探望母亲的病呢。微臣是一片孝心,皇上也是个很讲究孝道的人,该不会降罪吧”
    他居然先下手为强,想堵住杨瑞的嘴。
    新帝的确是打算着要不要扣他一顶“无旨擅回”的罪名,听他这般说,便笑了声道“你还知道你的行为有所不妥你明知故犯,可知罪加一等”
    李持酒展颜笑道“皇上,我又不是临阵脱逃,我带兵深入北漠,还杀了一个他们的什么王呢,大不了我不要军功了,把我这擅自回来的罪名抵消了呗”
    “胡说,你以为这是在买菜,你还讨价还价的,”新帝呵斥了声,虽然知道这个人是自己的劲敌需要除掉,可是当面儿跟他相见,听他说话看着他的神情,那股杀心却不知不觉没那么浓烈了,“若每个将领都跟你一样,岂不是天下大乱”
    李持酒大言不惭道“若每个将领都跟我一样能征善战,那皇上你的江山岂不是稳固若金汤吗”
    杨瑞听了这句,忍不住嗤地笑了,却又忙皱眉“镇远侯,你这性子还是不改。”
    李持酒道“我这性子到死也不会改了。幸而我也不犯什么大错,我也不是大官儿,脾气坏一些无伤大雅,皇上您说呢”
    新帝盯着他看了半晌,望着他那嬉皮笑脸浑然不羁的神情,本该觉着他可笑的,但不知怎么心中竟有一点点莫名的羡慕。
    终于皇帝长叹了声“好吧,既然你说你回来是探望老夫人的病,怎么又进宫了”
    “我娘对我而言自然是第一位的,孝道当先嘛,我尽了孝,接下来自然要亲自来向皇上请罪。”
    “人家说忠孝不能两全,你这么做,却是把孝放在前头了,你还敢耍嘴”皇帝呵斥。
    李持酒道“我只是无名小辈,到底又不是什么大禹可以三过家门不入,何况要进宫自然是难的,不如先看了老娘再来见皇上到不了讲究忠孝两全的地步啦。”
    皇帝皱起了眉“你这胡搅蛮缠的本事也跟着见长了。”
    “多谢皇上夸奖,”李持酒却笑道“对了皇上,听说萧尚书大人也在宫内,怎么不见他人”
    “你问萧宪做什么”皇帝才有些松弛的心又绷紧,警惕地看着李持酒。
    李持酒回答“听说我娘病着,萧大人跟我前夫人曾去侯府探望,他既然在宫内,我也好当面儿谢一声。”
    杨瑞听是这样答复,微微一笑“说起来你回来的倒正是时候,今儿正是江雪嫁到李府的日子。”
    李持酒撇了撇嘴,并不做声。
    杨瑞道“怎么,你好像不高兴”
    李持酒才说道“皇上您这话说的,那到底是我才和离了的人,我跟她说过了,就算我死了她还得守寡一年呢,如今倒好,我活的好好的,她连几个月都熬不了就又嫁人了,这女人真是那个什么薄情寡义”
    杨瑞不由笑道“常听人用水性杨花形容女人,薄情寡义是说男人的,你如此倒像是个怨妇口吻。”
    李持酒道“我自然没皇上这样博古通今文绉绉的,想到什么说什么就是了。不过话说回来,今日既然是她的日子,怎么萧尚书没在萧府”
    杨瑞道“镇远侯,你对萧尚书很是在意啊。”
    李持酒道“这个大概就叫屋及乌。”
    “嗯”
    “皇上知道的,他是江雪的义兄,我自然也多敬重他几分。”
    “哦,原来如此,这么说来,你对江雪倒也算是情深义重了,既然是这样当初又怎么轻易和离了呢”
    “当时是一时冲动,所以后来才后悔的。”
    杨瑞又笑道“镇远侯,你的私事真是一塌糊涂,幸而你带兵不是这样。”
    李持酒挺胸道“多谢皇上夸奖,我这是小事糊涂大事明白。”
    杨瑞白了他一眼,想了片刻道“说来朕的确许久不见你了,你既然进宫了,索性就在宫内多留一会儿。等朕想好了该如何处置你再做打算。”
    他这句“处置”自然是一语双关,说出来却像是调侃。
    李持酒像是没听出来“那好吧,多谢皇上隆恩。”
    杨瑞道“你这人行事鲁莽,不能靠近后宫,就去前头体仁阁那里暂时一留吧。”
    李持酒认真道“皇上,要如何处置我可要尽快想想明白,我娘的病不算太好,我还得回侯府伺候她老人家呢。”
    杨瑞盯了他一会儿,却也无法,挥手道“你去吧。”
    他不提萧宪,李持酒也没再问,便磕头退了出来。
    等李持酒去后,杨瑞才叫人把萧宪从偏殿带了出来,他打量着萧宪道“萧尚书你看,真是人算不如天算,他居然自个儿回来了。”
    萧宪的脸色微变“皇上为何要留镇远侯在宫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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