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夫子唯一的学生,我自然是近水楼台先得月,常有机会窥知一二的。
夫子以为我是对国粹经典情有独钟,因此欣慰得很。其实不然,在那浩如烟海尘封已久的万卷藏经之下,我总能搜刮到那么一两本从未听过的话本野史。
这话本野史的用词考究得很,同夫子教的那些典籍截然不同,令没见过世面的我大为震撼。
某日我与我那伴读读到秦国皇帝秘史,对书里“禁脔”一词百思不得其解。
我们二人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去问夫子,只好胡乱猜测一通。
据我那伴读说“这脔字,按姜国的写法臠,上面是言,而按秦国的写法,上面则是亦。大概便是人云亦云的意思了。下面则是肉字,大约指代人。那便是人云亦云的人,即是某人的小跟班的意思。”
我顿时觉得极有道理,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那这秦国君主委实是怪异,竟要在卧房里放十几个小跟班,想必定是个贪生怕死之徒。”
梦里伴读只对我笑了笑。她向来如此,对我的话总不置可否。那笑容寡淡,仿佛自古以来她便是那样的神情,浸透了无可言说的怅然。
一刹那我仿佛看清了她的容貌。云开雾散之际,背后却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响声。
我从梦中惊醒,浑身被冷汗浇透。
原是半夜熟睡之际,忽然有人来敲我的窗。
我打了个冷颤,攥紧了布衾,回过头去看,却见沐沐伏在窗边,向我比了个“嘘”的手势。
我愣了愣,见她朝我盈盈一笑,又向我比了个手势,示意我到外面去。
我忙匆匆披上件外衣,未问缘由便随她一同趁夜溜了出去。
雾色浓重,秋草被风卷过的沙沙声从旷野四面八方传来,共同涌入漆黑寂静的长宫。
看守持正殿的尉官大约厌烦小憩时总被头顶稀稀落落掉下来的瓦片砸晕了脑袋,皆偷溜去了别处,不知所踪。
沐沐拉着我悄悄潜进偏室,我认出这是青娴的卧房。她拉着我伏在墙角处,偷偷透过窗缝向里面看去。
青娴正在床榻上睡得熟。
她的房间倒朴实得很,看不出一点掌事的架子。只床头的书案上搁着一个毛绒绒的圆球,不知是什么奇珍异宝,在一片黑暗中发着莹莹月白的光。
不多时,我与沐沐共同惊呼一声,见那团毛绒绒的球动了动,忽地竖起两只雪白的耳朵。
竟是只月兔。
听闻青娴父母早亡,没能留下什么遗物,只托人留了这只从北国带回来的月兔。
月兔寿命极长,一般用作夜间照明。这只是从青娴入宫前便养着的,算来也有十余年了。以往每次旁的宫女碰上一碰,她便要大发雷霆,一通乱骂。
我正好奇沐沐为何深更半夜将我带到这里来,便见她从袖子里抽出了支雪雀的尾羽,抖了抖,碎星般亮晶晶的白霜便从那尾羽上簌簌而落。
她将那支尾羽小心翼翼地伸进房间里,轻微地抖动着。不出片刻,屋里便浸没在一场静默的细雨中。
案上的衣物皆被打湿了个彻底,连那只雪白的月兔也被浇成了落汤兔,光芒如同哑了火一样熄灭了,不停地打起喷嚏。
而床上熟睡的青娴转了个身,却没能被这场突然而至的秋雨惊扰。屋内很快又响起她均匀的微鼾声。
若是第二日她起床发现她的宝贝月兔变成了鼻涕兔,想必脸色会很精彩。
我与沐沐偷偷合上窗,又沿着墙壁悄悄溜出了持正殿。
月色正好。
我们齐齐坐在夜清池畔,萤火摇曳,树影浮沉。一路喘息暂定,四下里静悄悄的,只有些微虫鸣声。
我与沐沐有所感应似的转过头,目光交汇在一处。片刻的沉默后,我们便突然同时爆发出一阵笑声。
黑暗中她看着我,那双眸子闪着晶莹的亮光
“过去我读忆长安,里面有一句话是旧时不见长安月,今朝入梦两茫茫。如今想来,正是应了当下此情此景。”
我很想问她是什么意思,但想到这几日苏澜总嫌弃我问题太多,还是忍住没说出口。
沐沐显然是看出了我的困惑。她抿着唇微微一笑,只道
“意思就是,义结金兰的好友,便如明月一般,纵然不得相见,也会在梦里相念。”
“等我们离开长宫,回到昭国的时候,也要像这般一样不惧别离呀。”
我郑重地点点头“绝不会食言的。”
她把手伸出来,小拇指勾住我的“永永远远。”
我虽不知青娴那日醒来后发现了那场恶作剧该是怎样的大发雷霆,却在一日后,听持正殿的小宫女对我说,昨日她因为迟迟没能交上参卯牌,得罪了善事房的执令史。
善事房掌握着所有宫女的生杀大权。
我心里一惊,正准备追问下去,却见不远处十几个宫女都行色匆匆去向持正殿的方向。
我忙上前询问“发生了什么”
她们看了我一眼,目光飘忽不定,皆一脸凝重。
我心里一沉,随后便听她们告诉我
青娴上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