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放下棋子,抬手点着他的胡须,平声道“朕听皇贵妃说,你当年成亲的时候,被你的夫人把胡子剃了个干净,什么时候长起来的。”

    “什么皇贵妃”

    若不是在御前,程英恐怕早就笑出来了。

    王授文的话结在口中。

    女儿如今是宫里主子,自己不能训斥也不能埋怨。

    可谁想得到,他会把自己和吴灵这件少年时代的糊涂事说给皇帝听,更想不到,皇帝这个人,在人情世故上也有几分憨,在南书房一本正经地问他,让他怎么答啊。

    “臣实在是惶恐臣惶恐。”

    他战战兢兢地回了这么一句话。又觉得在皇帝面前还不够陈肯,忙又跟了一句道“那是臣和内人年轻不稳重,不想贵主儿把这件事说给皇上您听了,皇上就当是个乐子,笑一笑完了。”

    “你年轻的时候”

    皇帝重复了一遍他的话,拨着棋盒里棋子,笑道“朕倒是忘了,谁也不是一出生就是五六十岁的年纪。王授文,朕和你虽然是君臣,但你是王疏月的父亲,朕觉得,朕也可以视自己为尔等后辈。”

    王授文一怔,忙跪下道“皇上折煞老臣。”

    皇帝也是习惯了他这动不动请罪的性子,冲着何庆一扬下巴,示意他去扶起,一面松开自己盘在炕罩榻上的腿,撩平衣襟,平声道“王授文,有句话朕想问你。”

    “是,皇上请问。”

    “到了你这个年纪,该经历的都经历了,该见识的也都见识了,照理什么都看得开。然先夫人已去多年,你却至今孑然一生所为何”

    王授垂头立在皇帝面前。

    雪光透窗把他面前的那块地照得透亮。他静静地望着那一处光块,不一会儿便觉得眼睛有些刺疼。

    人上了大年纪之后。

    眼底就容易长斑块,眼眶也容易发潮。

    虽然在皇帝面前,非大丧虽不得露悲,但王授文此时却觉得自己可以卖那么一次老,说些实在的话。

    想着,他抬起头。

    “皇上,臣这个内人啊,天不怕地不怕,就是怕有一天,臣会忘了她。”

    说着,他轻轻咳了一声。

    “生前,她对臣,对两个孩子都很好,没有她操持支撑,臣这一生,不知何以渡过,所以,臣想让她生前生后,都安心。如今,臣的女儿有皇上的恩情眷顾,臣的儿子也有了他自个的道理,臣已无任何忧虑牵挂,府中也再无大事要人操持。这后半辈子,最多也就还有二十载,臣就这样过吧。”

    说完,他禁不住笑了笑,低声又补了一句“这样,她就不怕,臣会忘了她。”

    皇帝静静地听他说完这一席话,没有说话。

    半晌,方指向面前的棋盘。

    “下一步,该你了。”

    “欸,是。”

    人生都是落子无悔的

    王授文不会知道,皇帝在落子之时,究竟暗暗地做了什么决定。

    因此,他也不可能猜得不到,在二十几年以后,他眼前的这个皇帝,也几乎复刻了他的后半生。陪伴她的女儿走完一生之后,又一个人,孤独地怀念了十年。

    十年之间,他没有一刻放下过身为皇帝的责任,也从来没有一刻,忘记过她。

    王授文把思绪渐渐地收了回来。

    杏园里满是阳春三月和煦的风,像旧年那中灵动白皙的手一样,撩拨着他已经花白的胡须。王授文抬起头。

    天是晴空万里,几只燕子欢腾着借风窜入了云霄。

    “吴灵。魂魄有知,要安心啊。”

    园中人声寂静,除了扫园人的脚步声之外,没有任何声音回答他。

    而坟茔旁的那一株杏花树却陡然被风吹下了一大抔杏花,落得他满身都是。

    王授文垂下头,再次向那墓碑上的文字看去。那文字上记载着离世的日子。

    昌平元年,冬季。

    一晃,十五年过去了。

    长洲山水清秀,杏园春深,卧云精舍帘幕无重数,书香穿游。江山安定,年轻的人大尤可为,早已不再是由着他那一代人,施展拳脚的时代。

    但好的爱情,一代一代,本质上却都是一样的。

    王授文伸手抚上那个他最熟悉的名字。柔声道“胡子我还为你留着的,吴灵,下次见到我,好好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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