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邓奶奶颤颤巍巍地坐下讲起往事,声调里带了乡音,让小海听得十分费劲。他求助地把目光投向茉莉,她便笑笑,轻轻拽了一下詹台。
    詹台仔细听了片刻,转过头对小海说“最近几年,在外打工的人越来越多,留守村中大多是老人和孩子。很多人干脆把家安在了县城里,只有丧事和过年才会回来。村里人少,丧事和喜事都不如以前热闹。”
    “但是放在十几年前,村里办起丧事喜事比现在还是讲究很多的。”
    “以前做白事要请唢呐唱丧请师父做法事,但是祭品纸马这类生意,开在哪个村子里人家都不愿意要,嫌晦气。那个时候不像现在,手机上下个单隔天就有人送上门。那个时候的手机都还是黑白的,也不是人人都有。”
    “有些阴阳师父开着送货的小车,接到哪个地方要办丧事的电话,就开着车带着徒弟过去赶场,举起唢呐咿咿呀呀唱上一场,卖些纸马祭品,做一次生意,收一次的钱。”
    小海点点头,问詹台“你以前也是做这样的事吗”
    茉莉扑哧笑出声来,轻飘飘睨了詹台一眼。
    小孩子说话果然坦率,小海眼中的詹台大概也是这么样捞钱的道士。
    詹台自己也有些意外,眼角眉梢都浮上笑容,停顿了一下,才忍俊不禁地自嘲“我太贵了,一般人可请不起。”
    他清了清嗓子“邓岩村出了这么大的意外,一次死了两个人。很快,当天晚上消息传了出去,第二天,就有个开车送货的小车的卖寿衣祭品的人上了门。”
    听到这里,邓奶奶的语气突然有些激动,指手画脚地比划了半天,还站起身来拖着不太灵光的腿脚走了两步,一瘸一拐的,样子有些可笑。
    小海心里隐约浮现一种熟悉的感觉,却始终想不起来自己曾经在哪里见过。
    詹台伸出手来挥了挥,暂时安抚了邓奶奶的情绪,继续解释“来的是一对亲戚,老的那个六十岁了,沉默寡言不怎么说话,只坐在一旁专心扎纸人纸马。他扎得纸马倒是不错,别墅高楼童男童女,只要你说得出来,他从车上搬下来的祭品,桩桩件件都很精致。”
    小海的眼睛蓦地抬了起来,唇角抿起,看着茉莉。
    不久之前,他不是才刚刚和茉莉詹台一起,见识过扎得格外精致的祭品别墅吗金碧辉煌的红色戏台,无数个小小的红灯笼从梁上悬下,雨花石垒成的假山和被刷成了金色的亭台楼阁
    在小海第一次参加的婚礼上,他看到了一个穿着红色喜服、一脸得色的新郎官彭允;数日之后,这位神情恍惚的,以为自己撞了邪了的新郎官彭允,离奇阻止了一场还没来得及发生的抢劫杀人案。
    不就是因为彭允认出了那座雕琢得几可以假乱真的纸扎别墅么精致的别墅,精致的纸人,沉默的老头,还有那辆拉货的车。
    彭允救下的那个人,不就是祭品店那个扎纸马的倪老头吗
    这一次,难道也是巧合么
    “来的那对亲戚”小海鼓起勇气缓缓开口,“是不是姓倪”
    詹台微微一笑。
    邓家奶奶却像是听懂了小海说的话似的,惊喜地看着他连连点头。
    原来如此
    小海松一口气,示意詹台继续说。
    “大过年的,村里面死了两个人,发生了这么大的事,一片兵荒马乱。老村长又要安抚家属情绪,自掏腰包买祭品,出手格外爽快大方。可即便这样,还是挡不住家属来闹,一来一回,就被那对亲戚里面,小的那个,看出了点端倪。”
    “小的那个三十岁左右,长得虽然倒还端正,但是眼睛里都写着精明。他年龄不大,人却阴鹜,瘸着一条腿,动不动就说自己是负伤的英雄,往老村长的桌子前面一坐,处处摆着架子,还招呼着老的那个亲戚给他端茶送水伺候他。”
    这人听起来很不讨喜。
    邓奶奶也极不喜欢他似的,又一次激动地站起身,拖着瘸了的脚在地上走了两步,姿势甚至有些刻意。
    小海的脑子里灵光一现,突然意识到刚刚走进房间的时候,邓奶奶只是弓着后背,脚并没有瘸啊
    她这样一跛一跛地走路,未必是因为她自己腿脚不灵便,而是在
    是在模仿来到村里的那对亲戚里面年轻的那个
    如果十几年前三十岁左右,现在不就是四五十岁的样子
    中年男子、姓倪、跛脚、神情阴鹜、郁郁不得
    小海的呼吸渐渐急促起来,心里也有些激动。
    前前后后发生过的那些事,点点滴滴的线索像一块块拼图,在他的眼前渐渐拼凑完整。
    小海的脑海里,蓦地浮现茉莉清冷的声音,那回荡在茉莉洗头房里的一句话振聋发聩,明明发生在许久以前,却清晰得仿佛昨天。
    “倪先生,请问您家的人血馒头,好吃吗”
    是倪大壮啊。
    来到邓岩村的不仅仅有他们救下来的倪老头,还有倪大壮故事的一开始,架子上摆着的那只泥娃娃啊。
    “没错,就是当初的倪大壮。”茉莉轻轻说。
    詹台微微扬起头,浓密的眉毛仿佛点了漆黑的墨。
    “倪大壮见老村长这样焦头烂额,眼珠子一转,便拉着他问了问怎么回事。老村长才把前因后果说了一遍,那个年轻的就笑了,讲了这么一句话”
    “最近很多村子,都在闹鬼。”
    詹台勾起唇角,继续说,“老村长听了倪大壮这么一句话,哪里不知道他言外之意,赶紧奉上好菜好酒,询问起了闹鬼的经过。”
    “倪大壮讲的故事倒也简单。爹带着女儿两个人住在村口,晚上
    夜深,一只熊瞎子钻进家里,把两个人都开膛破了肚。女鬼怨恨村里人没来救他们两人,又怨恨自己还没嫁人就遭此横祸,从此处处为非作歹,伤害世人。”
    倪大壮喝一口酒,拍拍胸膛“我们从北到南一路走过来,不知道遇上多少这女鬼干过的阴私事,害死了不知道多少条人命你们邓岩村这次,一次死了两个人,真是该请个道士来做法,让它永世不得翻身才是。”
    老村长眼睛一亮,连连点头。可倪大壮再吹嘘起倪老头驱鬼如何厉害之类的话,喝得满脸通红的六十岁老汉倪老头,当场给倪大壮撩了脸子。
    “我只会扎纸马祭品,不会捉鬼驱鬼。”倪老头啪地把酒杯砸在桌子上,耳尖红得发亮,“谁会捉鬼找谁去这种阴德事,爱找谁找谁去”
    倪大壮脸一沉“你说什么阴德事嘴巴放干净一点我是受过伤的英雄,说话还会骗你不成你偷奸打滑不愿意为民除害,还有脸在这里说”
    倪老头气得连话都说不出来,手指着倪大壮刚想再骂,立刻被旁边见状不妙的老村长劝了过去,有人哄着倪老头,有人给倪大壮敬了酒。
    一顿饭吃得不欢而散,请倪老头驱鬼的事也不了了之。村长却将这事牢牢记在心底,才会有之后阴山十方陆老道的那一场法事。
    可是除了村长之外,还有一个人,也道听途说了“捉鬼”这件事。
    邓自军的母亲,现在的邓奶奶。
    丧事办完,村长当着全村的面,给来办丧事吹唢呐的人包了红包,任谁看来,都是有情有义的一村之长。
    邓奶奶哭得眼睛都模糊了,怎么想都不能甘心。她隐隐约约听说了那天晚上扎祭品的师父提到了闹鬼的传闻。
    “老一辈儿的人白发人送黑发人如何心安,儿子出了意外死了,比儿子比女鬼勾魂了更难接受。”茉莉附在小海耳边小声解释,“都是这样的。出了意外,连责怪的人都没有,反倒是怪到女鬼的头上,心里会稍微舒服一点。”
    邓奶奶偷偷把倪老头拽到一旁,泪眼婆娑地问。
    倪老头自己的儿子和邓奶奶的儿子年岁相当,将心比心,自己心里也不好过。
    邓奶奶再哽咽着问起来的时候,倪老头紧咬牙关,指了指站在货车外和村长寒暄的倪大壮,低声道“别信他。”
    他摆摆手,摇了头“等这一趟我回去,钱分给他,老头子再也不会跟他一起出车了。赚钱是赚的,可这赚来的都是黑心钱。”
    钱货两讫,倪老头再不愿与倪大壮有半分交集。
    他们各自说着方言,打着哑谜似的听得半懂不懂。邓奶奶虽然不太明白其他话,可她总算从倪老头连连摆手的动作里面,看明白了一件事这个闹鬼的故事,它不可信。
    邓奶奶所有的怀疑和不信任,都在老村长请来阴山十方的陆老道,当着全村的人变了那么一出戏法之后,变成了深深的无奈。
    当所有人都相信了这么一个事实,你自己的不信,又还能有几分用途呢
    午饭之后,詹台和小海又一次在车上啃了干面包。茉莉坐在后座,怜惜地看着小海瘦弱的肩膀,轻声叹“好说歹说也喂了你一整年,怎么就一点都不见你长肉呢”
    小海微笑,又咬了一口面包。
    詹台看了看小海,说“本来想在村子里面吃点午饭的,但是一问,邓岩村里最有名的就是蒸包子,我猜你肯定没什么胃口,等晚上我们到了洛阳,再好好吃一顿吧”
    小海抬起头“洛阳”
    詹台点点头“没错,洛阳。沿着倪大壮和倪老头开过的路,再原封不动地开回去。”
    简单的午饭之后,他们再一次上路了。
    笔直的高速路上的风景是那样相似,两边的道路、稻田和各色的楼房,远方山色、河道和阴沉的天空。
    他们开着车,穿过一个又一个的城市,蓝色的高速路牌上写着白色的路标,清清楚楚。
    有的时候,詹台在经过某一个地方的时候会突然开口,说“他们到过这里前些年这里有过这么一件意外。人行道上施工的建筑公司偷工减料,把用在草坪上的塑料井盖用在了行车的路上。有次暴雨,有个上初中的学生下了晚自习回家,踩到井盖上掉下去,隔了两天才从下游的河里面捞出来。”
    “家属接受不了,母亲闹着要自杀,建筑公司和路政在一起扯皮,狂怒的民愤在被添油加醋诉说的夜半追魂的红衣女鬼这么一打岔,就逐渐演变成了一场八卦故事大会。”
    詹台轻叹,“人都有趋利避害的本能,谁也不愿意成为下一个在雨天里面跌落井盖的不幸者,总是需要为这个意外找出一个替罪羊。”
    仿佛只要惩戒了那只替罪羊,类似的悲剧就再也不会降临在每一个人的身上似的。
    相比勇敢地站出来,为不公和意外而拼命呼喊,却比在酒足饭饱之后的饭桌上,讲一场诡异又神秘的鬼故事要困难千万重
    小海的心里有些伤感,默默看着窗外不说话。
    人们就这样相信了吗所有的不公都有了出口,没有人再深究其中深层次的原因。
    “但凡解释不清的意外,阴谋论的说法永远都是最容易被人接受的。”詹台轻叹,“你我都为弱者,弱者面对强权,并不是每一次都能够取得胜利的。”
    “人定不曾胜天,填不了的欲壑海了去了。”他嘲讽地勾勾唇角,“不敢、不能、不愿反抗真正的罪魁祸首,便干脆去欺侮比自己更弱的人。”
    “哦不不是人。”
    詹台的语气越来越悲观,骨子里特有的那点阴山十方的阴暗又像是赶不走的蚂蚁,从各个角落里钻了出来。
    小海的心里越来越愤懑,仿佛赶不走的悲愤凝聚在心头,让他连呼吸都觉得憋闷“死后的清名,难道就不是清名了吗难道只是因为廖花儿死成了绝户就可以任人宰割被当成洗白自己的工具吗”
    “为什么他们可以这样肆无忌惮这样信口开河呢”他越说越激动,直到茉莉冰冷的手指温柔地压在手背上,心头的憋闷才被一点点压抑下来。
    她的声音温柔,语气更加坚定,一字一顿地叮嘱小海“所以要活着,知道吗”
    “欺侮死掉的人不会张嘴说话无论旁人怎样作践,死人也都不会替自己开口辩解。”茉莉轻声说,“所以只有活着,只有活着才有希望,也只有活着,努力地活着,才能站起来替自己澄清,替自己找出真相。”
    开了将近十个小时的车,直到半夜,他们才终于来到了洛阳城中。
    半夜还开门的餐厅并不算多,詹台草草找了一家二十四小时麦当劳点了些吃的,递给小海,又找了家快捷酒店住下。
    晚上,小海和茉莉住在同一个房间里。
    赶了一天的路,已经很累了。晚饭又吃了很多,肚子也很饱。他躺在床上,身体困倦得不行,神智却越来越清明。
    “姐姐,廖花儿真的很可怜”小海轻声说,“为什么所有人都会拿她来讲故事呢”
    茉莉躺在对面的床上,转身过来,看着他的脸“唔有很多原因呀。”
    “第一,因为她死在了三十年前,秦岭边上的一个小村庄里。以前知道旧事的很多人都已经离开,或者不在了。当没有很多知情人的时候,就更容易讲述一个被歪曲的故事”
    小海懵懵懂懂地点头“所以要把发生过的事情都记录下来对吗”
    茉莉轻轻一笑“对,也不对。”
    记录也许可以保留一部分的真相,但是即便是文字、相片和视频,也从来没有办法完全地还原一个故事原本的事实。
    “还有啊”茉莉停了一秒,又说,“廖花儿是一个漂亮的女孩子。还是一个死于非命的,漂亮的女孩子。”
    她美丽的面庞并没有保护她不遇上恶人,当危险来临的时候,廖老三被那样美丽的一双眼睛恳切地哀求着,却还是转身离开了,任凭廖花儿死于狗熊的撕扯。
    可是她美丽的脸庞和离奇的死亡,又变成了那些人言之凿凿攻讦她、编排她的原因,甚至可以将她当成某种颜色小说里面的女主角似的揣测和磋磨
    她就像是一个被剥去了外衣的故事,谁拿来一支笔,都可以凭着喜好随意写上两笔。
    “孩子女人”茉莉的语气越来越冷,“他们看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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