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是冬至。周里敦不到五更就起身,他没有皮裘,又怕穿多了臃肿,只套了件薄薄的夹袍,外面罩上连夜浆洗得笔挺簇新的官服,赶进宫时,含元殿外已经插蜡烛似的立了数不清的人,全都袖手缩脖,一边跺着脚小声说笑。

    天蒙蒙亮时,御驾自紫宸殿往外朝而来,文武百官被指挥着列成几对,跟随在御辇后,迤逦而行,到南郊去祭天。周里敦拖在队尾,冻得意识不清,所幸他做京官十载,对这些规矩烂熟于心,梦游似的跟着队伍转了几圈,下跪,叩首,起身,再拜,掉头,回宫。

    祭天之后,临近晌午,宫里总算开了宴席。宴分两场,皇帝率朝臣们在麟德殿前殿,命妇们随太后在麟德殿后殿。

    天寒地冻,举手投足间关节都发出咯吱声。三品以下官员们都在殿外空地上或廊下,周里敦和殿院的同僚们一样,分到了一张小案,一个小凳。案头琳琅满目,红红绿绿的汤羹,冰冷地凝结在碗里。周里敦揉了揉冻僵的脸,舀了一匙黄米羹含在嘴里。忽然所有人都停下了吞咽的动作,起身拱手,周里敦也忙把米羹吞了下去,见一群穿着朱紫袍服的王公宰相们,轻声叙话,伴随着腰间鸣玉的脆响,往殿内去了。

    他们又不约而同地拧转脖子,满脸欣羡地望进殿内。

    千百只耳朵竖着,谁也不好说什么,都叹口气坐下来,继续吃。周里敦谨守礼仪,吃得心无旁骛,却不妨被旁边同僚扯了扯袖子,“快看。”他鼓着腮帮抬头,见门下侍中在殿门口张望,同徐采招了招手。徐采便起身,越众而出,跟着白发苍苍的左相进殿里去了。

    “叫徐采领你一起进去。”同僚见周里敦发愣,坏心地怂恿他,“你不是跟他挺好的吗”

    徐采倒没特意修饰,穿的仍旧是寻常官服,但他胳膊腿很舒展,袍子虽薄,脸色却很正常。周里敦想,他官服底下,一定缝了极轻软的貂绒。这人也是怪,整天嚷穷,落魄到要借住他的陋室。

    有这必要吗

    周里敦摇了摇头,继续吃他的饭。

    宴席一开,鼓乐大作,九部乐加破阵子,近在咫尺的弦乐震得人头皮发麻。皇帝嫌冷,丢下群臣,去了后殿,只留固崇在前殿做个幌子。群臣见皇帝走了,乐舞起了,酒过几巡,脸热耳酣,也都放松下来,四处走动敬酒的,亲朋好友寒暄的,乱做一团。有徐采破例,亦有官员趁乱混进了殿内。

    周里敦架不住冷,吃了几盏酒,醉意上头,眼前乐伎和舞娘盘旋回转,他攥着酒盏起身,迟疑着要不要进殿里去,跟徐采重修旧好,顺带拜见下各位相公们再装做不经意提起自己当年中进士时的那篇文章呢

    天人交战了半晌,一名胡女舞娘手臂上的金钏飞出来,砸倒他的酒盏,周里敦忙不迭去掸衣襟。他泄气了,黯然坐回来,目光四处逡巡着,不意见姚师望的座位竟然就在自己身后,是个最不起眼的角落。周里敦诧异,姚师望的品级比他高,且以姚的性格,这会早应该溜进殿里去了。

    “你怎么”周里敦驼着腰,摸到姚师望旁边,“昨夜,固崇叫你去说什么了”

    姚师望昨日提到宴席时,还眉飞色舞,今天却失了魂,耷拉着脑袋,抄了两只牙箸,在菜里挑挑拣拣。被周里敦推了一肘,他有些烦躁地瞪了他一眼,突然将牙箸一放,他揪着周里敦的衣领,拉他往殿里看,“快看”

    姚师望激动地一声低喊,周遭几个人都听到了,众人不由起身探头,往殿内看去。

    一看之下,明白了。麟德殿虽广阔,毕竟不是无边无际。徐采既然进了殿,免不了还是和武威郡王面对面了。

    破阵乐奏得惊心动魄,手执剑戟的披甲武士随乐起舞,低沉的呼喝震得木质面具微颤。乐舞再精湛,哪及殿内的戏好看所有人都放下了杯盏,兴致勃勃地看看新晋起居郎,又看看武威郡王。

    左相倒是一番好意,要领着徐采拜会各省各部主官,徐采被他拽着胳膊,连话都插不上。老头子两眼昏花,到了温泌这里还不知危险,把徐采往前一推,笑呵呵地,“来,来拜见这位,这位是”

    温泌正侧身和郭佶耳语,被他打断,两人一齐转过脸来,面色迥异。

    郭佶憋着笑,抢先替温泌答道“这位是武威郡王。”

    “唔,唔,”左相觑着眼,快贴到温泌脸上,这才认出来,随即将徐采往回一扯,他假装没事,“是远道而来的范阳温使君,履光,你醉了,不要冲撞使君,走吧走吧”

    徐采扶额,他没吃东西,喝了一肚子酒,的确有些昏头,但一瞧见温泌那张脸,登时神清目明。按住左相手臂,他没有落荒而逃,走到温泌案前,不卑不亢地施了一礼,“温使君,别来无恙”

    温泌扶案而坐,白瓷酒盏还在手里擎着,他不开口,殿内更显得寂静。

    温泌很平静,盯着徐采看了几眼,他笑一笑“尊驾唇舌还在,吾心甚慰。”

    “托使君福,不仅在,还很好使。”徐采付之一笑,“使君的伤已经痊愈了”

    温泌点头,跟他拉家常,“差不多好了,变天时有些作痒。”

    “重伤初愈,该养几年,不宜劳累。”徐采望了望外头的天。不知何时飘起雪粒子来,固崇没叫散席,殿外小官们也不敢挪动,被雪淋得瑟瑟发抖。破阵子高昂的曲调刺透雪雾,侵入耳畔。徐采颧骨还带点红,他对温泌真诚地一笑,“冬至过后,京都更冷,使君何不早点起程回范阳别处虽好,总不是自己家,使君说呢”

    “不急。”温泌不甘示弱,“我这个人随遇而安,到哪里,哪里就能当家。”

    徐采对他拱了拱手,跟着左相离开。转身之际,他回眸扫了温泌一眼。这出其不意的一眼,令他看出端倪,温泌这个人的长相是有迷惑性的。他酒涡隐隐,嘴角略翘,只看下半张脸,是个天生爱笑的活泼性子。

    他的恶,尽在眉眼中。

    觥筹交错的酒席上,温泌笑着,浓眉下一双风平浪静的眼,蕴着逼人的凶相。被这双眼盯着后背,徐采手心沁了一层薄汗,脚下不知被谁伸出的腿一绊,他踉跄一下。温泌的声音不依不饶地在背后响起,“别急,你还没敬我酒呢”

    “郡王,”固崇亲自下场,拦住了要起身的温泌,他和气地笑着,“滕王他们都去后殿向陛下和太后敬酒了,郡王不去吗”

    温泌脸色一冷,“我和徐采的话还没说完。”

    “这是宫里。”固崇提高声音,“郡王有话,出宫再说。”抓住温泌手腕,固崇离近了对温泌低语,像个对儿孙循循善诱的老者,“自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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