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照镜子,觉得自己又见老了。发间多了银丝,眼角的细纹也遮不住了,动辄都觉得累。倒不是风烛残年的虚弱,有那么点干涸太久、对人对事都没了想法的厌弃感。

    她还不到四十呢。空虚寂寥时,太后很不是滋味地想,为自己觉得不值。

    对这个即将到来的生日,她没有半点期待,只盼着诸事都顺顺遂遂,平平静静,王子公主们、朝臣们都不要给她添乱。

    她的希望又落空了。

    翌日一睁眼,满寺的蜚语流言像振翅的蝇虫,前仆后继往耳朵里窜,想装没事人都不行。她披头散发坐在榻边,呆了半晌,问旁人“徐采明目张胆在七娘那里留宿你们亲眼看见了”

    宫婢道“听说人还在,太后要过去看一眼吗”

    别人都是看热闹不嫌事大,她一个嫡母,难道要去捉奸太后心烦意乱地一挥手,“叫徐采来。”

    徐采虽然厚着脸皮留宿了,却整夜地辗转反侧,不能合眼,待到凌晨才睡着。被宫婢自床上摇醒,他头重脚轻,睡眼朦胧,像个宿醉的人,揪着头发懊悔。被宫婢又提醒一句“太后命速去”,他吁口气,从榻上跳下来,扯了扯微皱的襕袍,说“稍等,我要去见殿下。”

    吉贞的寮房里鸦雀无声,外头没人。徐采拧眉看了片刻,有些置气地大喊“殿下,徐采求见。“

    帘子一动,桃符一手执麈尾,从帘内探头出来,打量徐采几眼,问道“殿下还没起,郎君有何事“

    徐采忍着气说“太后传臣问话,不知道殿下有什么要嘱咐的”

    桃符抿嘴一笑,说“郎君足智多谋,自然知道如何应答,怎么又来问殿下”

    可恶的婢子。徐采咬了咬牙,说“那臣去了。”等了少顷,不见吉贞发话,只能整理仪容,硬着头皮往太后处来答话。

    太后前几日见徐采,还觉得这人俊秀文雅,暗自地心向往之,此刻再看,就嫌他面目可憎,不知廉耻。话没问出口,自己先臊得脸热了。以袖掩面咳了几声,太后问“你昨夜在哪里”

    徐采路上就打定了主意,不主动也不避讳,不承认也不否认,话能省则省,头能低就低。

    他垂首对太后施礼,脸不红气不喘,“臣在寺里。”

    太后差点一口唾沫喷在他脸上,“在寺里干什么”

    “臣夜里视力不佳,借一间耳室暂歇。”

    “清原公主在哪里”太后含糊地问。总不好直接就说公主是不是和你在一个床上吧

    徐采迷茫地看了太后一眼。他那双眼眸,明亮深邃,温柔多情,可惜中看不中用。太后被他逡那一眼,蠢蠢欲动的一颗春心险些跳出胸腔,连忙按捺,虚张声势道“快说。”

    徐采道“殿下大概也在寺里。太后不知道”

    太后绷着脸,“夜里干了什么”

    徐采想了想,“睡觉,夜里吃了桌上一盏冷茶,不曾出房门。”真心话。

    太后伸长的脖子又缩了回去。哑口无言地坐了一会,她盘算出了这种事,当然是能遮掩便遮掩,难不成他二人都三缄其口,自己强按头逼他承认和公主有私还是嫁了人的公主,若传出去,皇室和温家的脸都要丢尽了念及此,她要担心徐采在自己这里待得久了,底下人更要揣测,于是对徐采挥了挥手,赶苍蝇似的,“快滚,以后没有我的传召,不得再踏进寺里半步。”

    徐采道“是。”

    太后目视他后退,不放心,又加一句“出去别乱说话。”

    徐采的襕袍一荡,他抬起头,肃容道“臣从不乱说话。”

    “知道了,你快走吧。”太后赶他走。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大概是嫌太后还不够糟心,早膳后,吉贞来给太后请安,索性直接张嘴了,要替徐采求官。太后当然不肯,含糊其辞地骂她几句不知分寸,目无尊长,当即召集人马,气冲冲地离寺。

    回宫后第一件事便是传固崇。太后琢磨了一路,劈头便对固崇道“七娘越发大胆了,我被她闹得心乱,想要将徐采治罪,贬他去外地,如何”

    固崇摇头,“不过才一次,太小题大做。这会莫名其妙治他的罪,更落人口实了。“

    他一反驳,太后就没了主意,“那怎么办,难不成真给他官做岂不是更替他们造就便利“

    固崇道“徐采私自见公主,无非也是为了求个一官半职。既然如此,太后索性做个好人,赏他个官做,兴许徐采就此感激太后,疏远公主了。“他倒真有心笼络个徐采,把他塞给太后,省的这个又蠢又馋的女人整天盯着自己,搞得他束手束脚。

    停一停,固崇又道“这事情,在殿下,不在徐采。他一个臣子,殿下不传召,怎么敢随意出入殿下居处此刻至关重要的还是把殿下尽早送回范阳。“

    太后没好气,“她不肯走,难道我把人打晕了押出宫“

    固崇笑了,“倒也不失一个办法。”

    太后身子一扭,白了固崇一眼,“你说笑话吗”她愁眉不展地沉思了一阵,不大确定地说“阿翁,我现在想着,还是让他们离婚吧。省得她作天作地,闹出笑话来,范阳要借机发难。当初戴申为何举兵,难不成你都忘了吗”

    想到京都被朱邪诚义攻破那次,二人不约而同变了脸色。

    太后没好意思骂吉贞是红颜祸水,只含泪道“阿翁,那样的事,我不想再经历一次了。”

    固崇叹道“她不回范阳,一直待在宫里,奴只是怕她忤逆,给太后徒增烦恼。”

    “儿女是冤家。”尽管固崇明里暗里各种反对,太后一反常态地坚定起来。她起身,“你和我去政事堂,我要问问几位相公此事该怎么办。”

    去了政事堂,太后大失所望,对武威郡王与清原公主和离一事,所有人一致反对。太后很扫兴,气鼓鼓道“这门亲事,是家事,而非国事。父母做主,轮不到朝臣置喙。若武宁公主舍不得这个儿媳,此事就作罢,否则,也没必要上赶子讨人家的嫌了。”当即遣使往冯家问武宁公主的意思,武宁公主也没客气,回禀称“任凭太后做主”、“我的意思即武威郡王的意思”。

    太后得了口信,叫了吉贞来,赌气似的,将武宁公主的话一字不漏转达给吉贞,然后说“你婆母和驸马都没有挽留的意思,现在只看你的了。”

    吉贞坐在太后殿上,手里将一柄纨扇摇摇晃晃,闻言,她事不关己地一笑,说“我的意思,太后早知道了,怎么还问”

    太后顿时火冒三丈。她为了吉贞的事急得乱乱转,吉贞倒轻松自在她拍案而起,大声道“离吧离吧,早离早了事。这次遂了你的心,不许再胡闹了。等过两年息事宁人,看上谁就直说,召他做个驸马。你好好的,我无愧于先帝,也可安心地去死了。”

    吉贞不痛不痒道“谢太后。”

    太后哼一声,见吉贞还坐着,“怎么还不走”

    吉贞解决了一桩长久来的心事,浑身无力地坐在椅上,脑子有片刻的空白,随即清醒过来,懒懒道“我还想跟太后求个人”

    太后怒道“要是那个徐采的话,你不要想了”

    “跟徐采有什么干系”吉贞睫毛一眨,无辜地说,“右监门卫的戴庭望,原本做陛下伴读的,太后把他拨去我那吧。”

    戴庭望太后是记得的。这会她自觉颜面丧尽,也忘了矜持,直接道“他才十四五岁个半大孩子,你要他干什么”

    “可不是,”吉贞坦坦荡荡,笑着反问“他才半大孩子,太后担心什么”

    太后被她问得老脸一红,搪塞道“他是皇帝那里的,你不去跟皇帝讨,问我干什么”皇帝那里,肯定不由分说,连夜放人。太后哪管她要戴庭望干什么,反正不能授人以柄,让朝臣以为她堂堂太后,亲自给公主招纳面首。

    事已至此,太后快刀斩乱麻,在千秋佳节前夕下诏。朝臣和百姓必定要议论的,不过翌日便是丹凤门武选,热闹起来,也就把这桩糟心事弃之脑后了。

    判定和离的诏书很费思量。太后召集诸公磋商许久,最终议定,为免得罪武威郡王,把和离理由全推到清原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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