牵丝线交给我,我把他们都给带回来”

    所有指引弟子所处方位的牵丝线,都系于韩兢一身。

    而早在文忱与封如故争执时,韩兢已有了自己的心思。

    他挑出了那三根代表遗失的道友的牵丝线。

    文忱等人莽撞,非要硬闯险地,以如故性情,定不会坐视。

    如此虚耗,终有尽时。

    如故不存,众人皆亡。

    韩兢不动声色,催动灵力,掐断了那三根牵丝线,佯作是那三人不愿拖累众人,自断丝线。

    这是道理,不是情理。

    随之,韩兢给出了答案“他们三人的牵丝线都已断了。”

    此话一出,韩兢眼前一黑,一股心悸后知后觉地涌上心头。

    自己做了什么

    文忱等人未看出他的异常,悻悻离去。

    封如故向来聪慧,果然察觉到了不对,赶来追问于他,还发现了他胸口晕开的一片血色。

    韩兢心乱如麻,一把抓住想要追根究底的封如故,将他推开“如故不要碰我。”

    此刻,韩兢终于外露了些许情绪。

    想到被自己彻底抛弃的几名道友,韩兢觉得自己应该悲怆,可心底唯余木然一片,让他连悲伤也无法产生。

    然而,韩兢刻在胸前的字,似是起了作用。

    太上忘情之道,并未全然入其心。

    未及全冷的心头血浇灌之下,在面对封如故时,韩兢竟本能地生出一丝柔情。

    他避开封如故的视线,颠三倒四道“离我远点儿我很奇怪,我怕伤到你。我怕我很快连怕也要忘了。”

    封如故以为韩兢受伤发烧,便没把他的话放在心上,忙推他去休息。

    背对着他走出两步,韩兢站定了。

    韩兢凭最后一丝未丧失的情感,知道自己到了离开的时候了。

    若是任这无情之道在他身体里发展下去,到了某日,他会不会想要牺牲三钗会不会伤害如故

    这是他炼入太上忘情的初衷吗

    思及此处,他抓住胸口处的衣服,对封如故缓声道“如故,我去了。你好好的。”

    封如故的回答是什么,他未曾细听。

    韩兢大踏步地离开,离开众人,向南方而去。

    临走前,他切断了所有的牵丝线。

    一来,这是为划清界限,不愿他们寻来。

    二来,他是担心自己被魔道所擒,暴露众家道友位置。

    三来,他可借此暗示如故,牵丝线只会将他们牢牢捆死在一处,必要之时,如故需学会拔剑斩乱麻,莫留此物,徒增牵绊。

    然而,韩兢离开后不久,他独身乔装成魔道、行于“遗世”长街上时,封如故等人被丁酉擒捉一事便传入了他的耳中。

    听闻此事,韩兢只是整了整面上红纱,神色毫无所动。

    他并未前去救人。

    就算能救下众人,有何用处

    继续疲于奔命地逃亡吗

    丁酉费尽千辛万苦,抓去道门众人,想必不会单纯杀人泄愤。

    至少身份贵重的如故和三钗可保性命无虞。

    要想救他们,唯一之法,是打开“遗世”之门,让师父他们进入。

    问题是,外界之人,不知道封闭的“遗世”方位在何处。

    而失落“遗世”中的他们,伤者过多,如故须与魔道搏命,修为大大虚耗。

    何况,即使是全盛时期,如故的修为也还未到破碎空间、打破“遗世”的地步。

    韩兢也做不到。

    但是,他可以退而求其次,告知外界之人“遗世”的方位。

    韩兢不知自己在炼入太上忘情道时出了何等差错,然而如今,唯有将错就错。

    否则,凭他现在的修为,连传递消息也不可能完成。

    韩兢寻到了一处荒漠恶土,于白草黄沙间找到一处死地,沉寂心思,凝神静气,继续往那极端之境炼入,一层一层,忘情绝欲,倍增修为。

    从这一日起,日夜变换、时间流逝,对韩兢来说已没了意义。

    如故杀丁酉座下之徒何止千余,他虽可保命,然而遭囚多上一日,必多一日苦楚。

    而那人会因此心痛。

    韩兢觉得奇怪,他自己都无法体会情绪的变化了,竟还会担心旁人是否心痛。

    在恶风遍地的沙海之中,韩兢送走了百余轮明月。

    直至某日,他再启双眼。

    心间是从未有过的旷阔,也是从未有过的荒芜。

    韩兢不及自怜,调运灵息,双掌结印,穷尽全身之力,按于地面,焕出卓然灵光

    然而,他所修的“太上忘情”,穷尽催动灵力的巨大损耗,让他猛然栽倒在地,攥紧一捧滚热的黄沙,好缓过心头的一阵剧痛。

    四人结伴蹴鞠的场景,在他记忆中淡了,转作一片淡淡的灰白。

    这件事仍存于他的记忆中,但是于他而言,没有意义了。

    好在,现在的韩兢已不在乎疼痛。

    休息过后,韩兢再聚灵力,狠狠击于地面。

    隔一个时辰,青光每闪一次,他的魂魄便要燃烧一次,撕裂一次。

    对着月色和话本流泪的少年,没有了。

    替常伯宁挽起头发的心情,淡忘了。

    他的七情是薪,六欲是火。

    每催动一次灵力,发出一次信号,他的心原便在燎原烈火之下,愈加荒芜。

    直至气力耗尽,再无可复,韩兢才缓缓倒靠于地,仰望天空。

    恰巧,此时正值“遗世”深夜,冰轮高悬于天,与他默默对视。

    可韩兢的双眼,平静宛如万古冰湖,平平无漪。

    一点深蓝在他眼中缓慢晕开,化作长夜中的一枚冷星。

    他头脑前所未有地清明,眼前景物皆失其色,似与天之道相连,脑中唯存平衡之理。

    韩兢静静地想,这便是自己要求的大道吗。

    他不清楚,也不知道自己是否喜欢这种感觉。

    这只是天命,是天道加之于身的责任。

    “遗世”之门,终究是被逍遥君一剑荡开。

    众人得救,可韩兢没有再回去。

    因为没有必要。

    可是,指月君来了“遗世”,为了找他。

    经此波折,指月君与逍遥君先后入圣,随时可能飞升。

    然指月君不肯放弃徒弟,天雷加身,亦要来寻。

    指月君臂搭拂尘,天雷地火萦绕于身,神情依然不改分毫,行在“遗世”长街之上,如入无人之境。

    韩兢坐在不远处的一处屋宇上,脚蹬青瓦,望着绛衣纷飞的师父。

    他已不是师父需要的徒儿,不是丹阳峰需要的人。

    若他回归,师父把丹阳峰交他统领,以他如今心性,又会将丹阳峰引向何方呢

    不如不归,徒增伤感。

    长街之上的指月君忽有所感,回首望向韩兢所在之地。

    然而那处空空荡荡,唯余萧萧之风掠过。

    指月君转身,目带黯然,继续向前行去。

    而运起灵力、隐匿了身形的韩兢,也再度在屋顶上出现。

    他抬起手来,抚摸着胸口刻着“丹阳峰”的位置。

    沾染了心头血气的十几字,仿佛是刻入了他的心脉之中。

    韩兢情动心动时,再无任何意绪波澜,余下的只是胸口陈伤牵动起的、真切又刻骨的心痛。

    好在只是肉躯的疼痛而已,很好忍受。

    长街回首那日,是指月君最后一次来到“遗世”。

    那天之后,指月君携一株桃树飞升上界。

    临行前,他召来道友,托他们若见到自己的徒弟,请转告于他,丹阳峰之门,始终为他而开。

    韩兢听说此事时,指月君已离开此界一月有余。

    他只是抬手按了按胸口位置,缓过那阵心痛后,再无他感。

    道门生乱,魔道衰微,有许多事情等着他去做,他不可停歇。

    此时此刻,经历了十二年的忙碌之,竹君子韩兢的世界复归清明。

    他清晰回忆起长街上指月君的回眸一望,回忆起少年时的桃花、蹴鞠、流水浮觞,和垂落在常伯宁唇边的那一缕发。

    以及自己举起唐刀、割过人咽喉的感觉。

    每一刀,皆是清晰可感。

    韩兢颤抖着抬起被罪链锁缚的手来,看向那沾满无形鲜血的掌心,呆滞片刻,嗤笑一声。

    大道啊,你为何不叫我痴迷一生

    他骤然咳出一口黑血来,血汇入发中,消匿无踪。

    朝歌山无师台下,常伯宁猛然向前跨出一步。

    这突然的动作吓了罗浮春一跳“师伯”

    荆一雁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注目而来,发现常伯宁直直望着那名将死罪人,紧咬下唇,不禁眉头一挑,心念微动。

    奇怪的是,荆三钗的手也在发颤。

    兄弟二人执手,这细微的变化,荆一雁能可体察。

    他轻声问“小弟,怎么了”

    “不知道”荆三钗心尖酸涩难言,舌头死死抵着下颚才能稍稍缓解,“我不知道我好像认识他,见过他”

    荆三钗知道,这人叫做时叔静,是不世门护法之一。

    可无人去问,时叔静又是谁啊

    时叔静畏罪,当众服毒,道门无不震愕,又深陷方才种种令人心惊的丑事之中,各自怔忡。

    此时,忽闻鹤唳如泣,嘹亮清远异常。

    半空中,一只白鹤展翅,遨转两圈,翩然落在韩兢身侧,担忧地弯下身去,用喙贴上他的侧脸。

    封如故一眼望去,心尖紧缩。

    雪颈、霜毛、红网掌。

    是“遗世”之中,韩师哥向他提起的那只想要载着师兄下江南的鹤吗

    韩兢本能地推开它“别”别碰他,他的血带毒。

    白鹤却不肯舍下他,轻轻蹭着他的颈侧。

    “不”韩兢忽然记起一件事,贴着它哑声道,“忘记我说过的话别去找他。”

    自己曾交代过他,让它在自己死后,去找伯宁。

    但不可以。

    或许如故向伯宁提过,他会将这样一只鹤送给他做礼物。

    若是被伯宁认出了呢

    他绝不可让伯宁察觉到自己的心意,不可给他一丝一毫的负担,哪怕是千分之一,万分之一的可能,也不可以。

    生前死后,韩兢都不可让常伯宁难过。

    鹤却异常固执,依偎在他身侧,低低哀叫,宛若鸣泣。

    韩兢似是听懂了它的意思,略略提高了声音,可在旁人听来,仍是如同耳语“我不能让他知道不能你”

    此鹤同他有数十载的情,过分为他着想。

    韩兢闭了闭眼,颤着手,掐上了它的颈项。

    这十二年残余的冷漠心性,让他立即做出了对自己来说最正确的判断。

    若它不肯听从,那便一了百了,以绝后患。

    鹤却没有挣扎反抗,只以目望之,两眼濛濛,似在垂泪。

    韩兢的手抵在它的颈侧,颤抖了一阵,终是无力垂下。

    时叔静能轻易做得到的事情,韩兢当真是做不到的。

    他将脸向鹤颈贴了一贴,柔声道“去吧。去所有你想去的地方,所有我去不了的地方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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